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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毛泽东诗词集》杂想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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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战争相连带的,还有爱国主义。它算不得什么理论上的主义,它不包含社会学说,不为制度提供根据,它更是一种狂热近乎宗教的情绪。它一直给美化、神化,不允许讨论和怀疑。可是,这种情绪的秉性拒斥个人,而亲近集体,而且相当极端。细想来,它这些品性,都可充极权的潜在温床。古代的爱国即是忠君,近代的爱国教育也总与忠于政府、政党、领袖连在一起,我们知道这底下的深曲。和平年代里,任何把爱国主义喊得山响的情形,都不大正常——由于极权在人类生活中有用武之地,它便时时阴魂不散。有用途的东西定会要求地位,有借口可利用也断不会叫它抛荒。所以,极权主义尤其值得警惕,它在我们这里长期订有席位的,但看它什么时候来坐。

前边只谈到“个人主义”的一个侧面,担心某些人的“个人主义”把别人的挤扁;好比说,一伙强盗内部分赃要均匀,免得弟兄们之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是,该抢多少赃物才适度,也便是说,“个人主义”自身多强才合适?这个问题没有触及——把抢劫来比方“个人主义”或说我们的欲望,并非调笑之词,因为人类并没那样的魔术,能凭空创造出物质,我们满足自身欲望的资源,最终都从自然里掠夺过来;科学的进步与否,不过指打劫手法的高明程度。虽说咱们自己不好意思承认,假使自然有知,它的见解想必跟我差不多。得给“个人主义”讲句好话,到目前为止,“个人主义”欲望并未学脱衣舞女郎,完全脱得赤条条,把它唯我的本相不吝啬地暴露个无余剩。这得归功于自然的教训有方,逼得它还保有点儿羞恶之心。人类所以大体生活在集体之内,最深远的根由便在于自然的威慑、恐怖;想在自然里讨吃,并不那么容易,自然降下的灾难既理解不清,更抵挡不住。事实上,离开集体,个人难以独存。心理上,自然的恐怖会给人类的心灵带来尖锐的压力,从比理性要深得多的层面上震慑心灵。当然,原始人也不会时时生活在直接的恐惧里,心灵会把对自然的恐惧钝化、转化、升华,变为对自然的敬畏。自然的形象也由恐怖偷换为神圣——所有神圣最终都根源于恐怖——我们从此不必次次等到触犯自然之后遭遇毁灭和恐怖,惯常的敬畏会使咱们缩手缩脚,不易轻举妄动,因而较少把过于强烈、无有止境的欲望去招惹自然。敬畏会事实上克制欲望,也会在心理上养成服从。这样的状况里,大家对外部的自然,欲望会较为恭谦,对内部的集体,态度也较为驯顺。所以古代专制集权成为常情,实力和舆论上遇到的抵触都不太大。统治者向来是顶精明的,远不如咱们想象的那样愚笨;他们无例外地把自己的统治归结于天授、神授,找自然做靠山,缘故便是看中了自然的恐怖,要借它来威胁众人,调动大家的敬畏、论证自己的权威——就像小学生里的班干部要管同学,动不动便说:“我去告老师。”他们的统治之道同时无不像道家之道,“道法天”,在群众里培养对自己的敬畏;而且效法得惟妙惟肖,主要手段正是间接甚至直接的恐怖。这个狐假虎威的计策当然叫咱们恨得咬牙齿,但也逼得咱们点脑袋;因为总起来看,它还算成功,在人类生活里混上了几千年——同时也使人类生活混账了几千年。近代以来,人的力量猛然膨胀,好像从自然压迫下翻过身来,反而骑到自然头上去了——至少人这样自以为——自然显得并无可怖处,因此也便并无可敬处。人本性里那个无止境的欲望也从龟壳里探出头来,憋了千万年的那口恶气终于可以一吐,憋了这样久的那股狠劲更不可一世,向自然抢掠得不遗余力。咱们抢得愈凶愈多,自然便愈显得孱弱,心理上的敬畏当然愈发浅薄。一直较为沉默的“个人主义”也开始发言,而且讲一句声音高八度。“民主、自由、平等”便是它天天念叨的口头禅。这里不便深谈,可是非得提到:一个概念在人的本性里和在理论上是极不相同的两回事,假使不能了解这个分裂,便无从理解我们的生活。“民主、自由、平等”在本性里的本色,都只是“个人主义”那个唯我欲望,无论理论讲得怎样花哨。理性知道外界必有限制,所以理论会说“自由不是无限制的、自由以必然性规律为前提”等等,把话讲得玲珑有分寸;可是,本性里所企求的自由恰恰仅是它的无限制。理论上,民主是人人自主,平等须人人平等;然而本性里,民主表示人人由我做主、我做人民的主,平等表示人民平等地踩在我的脚下、我人人平等地压迫每个人——不许有例外。民主自由只是欲望自觉受到别人伤害时的腔调,一旦这个欲望本钱增大,它便迫不及待地要伤害别人。咱们做乞丐时只巴望人家别来打破自己的饭碗,一旦发家,便要打破乞丐的饭碗了。等到欲望足够伤及别人,还不歇气地喊民主、自由、平等,那便无非想借此掩饰自己向别人的掠夺。所以我们非把民主平等交到法律那恐怖的手里抓着,才稍稍放心,否则它一定落空;便连交到那只铁腕子、硬爪子里,它也还大半不曾落实。我们毫不奇怪,平等民主自由思想特别发达的国家,譬如美国,一到国际上就会干出那号下贱事来,露出比别人更不堪看的欲望肠肚。假使有个国家恐怖的本钱比美国更为雄厚,美国也许便老实点儿了,它喊民主自由时口气将愤愤不平,因为它的欲望受到限制;而不至洋洋得意,只想把民主当旗帜去掠夺别人。现代生活在两个方向都大成问题。人与自然方面是其一。其二,人类内部的人与人之间——类而推之,国与国、各种集团之间——毛病也不小。藏在这些困难底下的老根子,实际只是一个:自然的威慑退场,对自然的敬畏退缩,唯我欲望却张狂地疯长、毫不退让——换句话说,“个人主义”程度过强了。当然,谁也拿不出科学方法把“个人主义”定量分析,把合适度精确到几钱几毫。敬畏一靠边站,道德感随着会溃坏。道德的教条、法律的规定无妨越来越周密、越来越科学,可是,只比方一根好皮带,终得有肚子来系;而欲望那个肚皮膨胀得超过官僚,实在太大了,再不愿系、也再系不进皮带里去。好的规矩并不缺货,短的是肯守规矩、愿意服从的心灵——短缺足够的道德感。自然的恐怖一旦逊位,等于空警解除,欲望会跑出防空洞满地撒欢、撒野;它不单会撇开对自然的敬畏,而且改变整个心灵状态,侵蚀掉敬畏能力本身——因为它切断了发生敬畏的最终源头。集体自然愈来愈松散,法律也愈来愈不能制众。我不举例子,料想大家对当代生活都有相近的观感,无妨把它往我这些话上套一套。道德感溃坏这个进程,跟民主等等思想的进程共一个出发点、共一个方向,两者实际走在同一条路上,好比行脚僧的左脚与右脚。当然,它们一个走下坡路,一个走上坡路。民主平等的呼声里,理性听得见它照顾一切人的那一面,而欲望只长一边耳朵,只听得见对自己的鼓动;喊得愈激昂,欲望愈热血沸腾。老实说,我前边要把“个人主义”当为人类唯一的主义,那些话欲望便一定听来顺耳活血,它以为在表扬自己,干劲儿会愈足。我得向正牌的民主等家们道歉,因为那些思想处在理性的层面,而经验老在提醒我,理性的力气、个性,都相当柔懦。只有绝少部分人可能修炼出那样强大的理性、伟大的品性,在没有任何外在压力的情形下,单拿那些思想便控制得住欲望。灵魂里得自外界的那部分,始终因为有外界的威胁撑腰,才勉强立住脚跟,没给欲望打下台来。当代生活的困难,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深重;因为自然的恐怖形象确已淡化,要重建或者稳住敬畏,特别费事。我举一个例子。当代要改变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说遍天下,但都没法把咱们拖近敬畏一步。那些言论里,自然只是些刻板的规律,好比一台机器,并无人格。规律可以认识,机器可以控制;目前的失误,只好比机器上开错了一个按钮,可是我们知道错了,而且知道错在哪一个,下一回也完全可以开对;一旦开对,问题也就解决。自然总之只是咱们手里的玩具,幼儿园小朋友都会摆弄的。而古人的观念相当不同,自然确实自有人格,它会降灾来报复人类的不敬和不对;它自身确有神圣性,远远高于我们,不须借别物搭梯子。当代当然也讲“自然在报复我们”,不过,这只是个比喻,而不像古人那样视为实事。做个血腥的设想,假使自然的大扰动一夜之间把人类毁灭三分之一,敬畏大概立即灰溜溜地溜回它的老家来。那样刺入心灵底里的恐怖,甚至“自然具有人格”这个观念也可能给赶回来;理性家的论说便再叫人叹服,也大半无人信服。如果理性在处理人类生活这些困境上作为不大,将来出面收拾残局的,难保不是咱们的老对头:极权主义;它极度的恐怖近似于早年的自然,效果想当有相类之处;经验也表明,极权建得起敬畏,在某种程度、某个角度上,对大众还确有道德上的整肃力——当然极权者自身道德愈会堕落。我们不但可能给极权阴谋算计,甚至可能理性地挑选出极权,自觉主动地向它拱手屈膝。但愿没有那一日,否则,我想民主、理性家跟我一样,忍受不住那样巨大的讽刺。

关于“个人主义”的强度,咱们不再细谈。我们从毛的自注出发,走得太远了;好比逛迷宫,进门后左缭右绕,连自己都不知所之了。幸而我们是在做“杂想”,信马由缰,不必定要回到出发地;我们也并不自命能走出迷宫——那是思想家的事。苏东坡记出游,想到松风亭歇足,可是老也走不到,忽然省悟道:“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他于是得到庄子所谓“帝之悬解”:“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东坡既能就此歇气,咱们也无妨就便歇笔——虽说我们并不知道,“个人主义”是不是有一日也会就地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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