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生命单位可能组成一个集体,来共求生存、共同生活。但是,集体构不成一个感受实体,它的肌体不存在统一的感受性,把它分裂,并不直接伤及个体的生命。集体可以是生活、生存的单位,决非生命的单位。人们不妨、甚至不得不生活在集体中,即便如此,欲望、意志都在个体内部植根,感受也无从向外界扩散,幸福与否唯有个体自己才能体会,便连利益——一切集体的利益,也只有落实到具体的个人身上,才见实效,否则便成空话。个人给抟到集体里,好比抟沙,抟来抟去,沙粒照旧一粒是一粒,互相间并不融化;不比抟泥,小块的泥粘为大块的泥,你可能使出上帝或女娲的手段来,抟成一整个人——一个有单一感受性的个体。生命以个体为最小下限,也以它为最大上限。集体主义没有牢实的自然状态来撑腰,不象“个人主义”,由整个自然承继来庞大的财产作后盾,不易动摇。根据流行的说法,人类最早生活在原始共产主义社会里,那也许是迄今最纯粹、统一的集体,个人的份量最为轻薄。可是,它最终蜕变出私有制,这与生命单位极有关系。假使集体自身在生命上是不可分的,假使生命不以个体为单位,那么,个体不可能有占据财产的要求;这正像我们向银行取存款的时候,点钱的大拇指不会瞒下私房钱一样。远古时代,自然太强大了,大家非得结成极紧密的集体,互相协作,才能获取食物,勉强生存。一旦人类力量壮大,集体随之会松懈,个人渐渐露头。这表明,即便生存在集体里,个人的原则依然是“个人主义”的,他不为集体生存,只依托着集体来谋自己的生存。朱竹垞有句名词,可借来比方生命在集体中的状态:“共眠一舸聆秋雨,小簟清衾各自寒。”虽共一个集体,最深层的生活、感受并不共一床被子、共一条裤子。我不知道思想家怎样替“个人主义”辩护,也许“个人主义”最简便有力的理由,便在于身体的分立。
精神分析学说向我们暗示,人骨子里头的“个人主义”是不承认他人的。它没有止境,绝对地要求唯我独尊。我们理解人的这个本性,它给封闭在它的“自我”之内,只能“我与我周旋”,至于其它个体,“卿自用卿法”,与“我”不相干。当然,那个“卿法”,照式照样地还是“我与我周旋”。我们从小孩子身上也看得到,他最早并不区别人我,但凡他需要的,天经地义便认为是自己的,包括一整个世界;只在一遍又一遍遭遇到“得不到”这个挫折后,他才迫不得已承认他人,就好比犯人经拷打后没奈何的屈招,恨不能回头再翻供。事实上,一旦有机会,“个人主义”确会翻供的,它得到缝隙便不由自主地膨胀,露出拒不承认他人、老子天下第一、唯一的本来嘴脸。如果“个人主义”的本性并不唯我独尊,我们便想不明白,为什么古今一切社会,无不由道德法律或者功用相似之物统制着,而且统制的靠山是武力的威慑;这个统制实际便为着对付桀骜不驯的“个人主义”,不叫它伤及他人。人性是善还是恶,抑或无所谓善恶,这个哑谜猜了几千年,猜谜家们也吵了几千年。我们无妨把那些争论撇开,先不定性,为了厘清问题而走条捷径,只问问为什么一切社会不约而同地防患人性。便连那些主导思想以为“性本善”的社会也不例外,譬如古代儒家的中国。理论讲的话深奥含糊,咱们听不大懂,经验讲的话一直是简单明白的,听它至少不叫人晕头转向。老实讲,一个社会最大的花销,便耗在这个控制上,而且迄今为止没能完全成功,甚至愈弄愈糟。道德法律一方面在控制“个人主义”,另一方面也沦为某些人的“个人主义”的独尊工具,来压制别人的“个人主义”;这两个侧面都表示出“个人主义的”唯我品性——我们依然不做法官,判定“人性、个人主义”的善恶,因为案情复杂,远非善恶二字判得干净、清楚的。
世上确有他人,这是个抹杀不掉的事实;单个人没法在自然里生存,这又是个回避不了的困难。于是,个人只好与他人结成集体,挂靠在一个社会之中。他那唯我独尊、无有止境的高贵“个人主义”,也只得降贵纡尊,收敛一下,承认他人存在、允许他人生存,保证集体不至溃散,从而拐个弯来维护自己的生存。“个人主义”曲线救国,向外界妥协,以便自我保存——心不甘、意不惬而也只好降心屈意的自我保存。当然,这并非说,大伙儿都有这个自觉,算盘打定了,这才互相拱拱手,一起入席就座般加入社会。我们不过描述个人在社会里生活的基本性质;他成长的过程里,社会对他施加了各种影响,使得他可以适应这种生活、从而生活也过得更加适合罢了。集体主义于是露面了,它的任务是照顾每个人的“个人主义”,同时限制“个人主义”的狂妄倾向,避免它发疯似地膨胀,以至危及旁人的“个人主义”。它的这个原则,公共食堂里打稀饭的掌勺师傅最能体会:每人舀一瓢,你别想多要一瓢,也少不了你份内那瓢。集体主义同时也调和许多“个人主义”一起协作,借着整体的力量、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力量,更大可能的获取利益,更大限度地满足每个“个人主义”。我们看得到,“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不在同一个层面,粗略讲来,“个人主义”是集体主义的原则、目的,而集体主义是“个人主义”的形式、手段。“个人主义”处在最深层、根本的地位。不存在可独立的集体利益,集体利益只是个人利益的中站;不存在可触摸的集体意志,集体意志只是个人意志的汇总;不存在可感受的集体幸福,一切幸福都只是个人自己感受到的幸福。
时势不同,我们可能更强调集体这个手段,也可能更强调集体的那个目的,无妨把前者称为集体主义,后者称为民主主义——这些名字与已经发达的那些大学说没有多大关系,我不过借它们勾勒一幅草图——前者的口头禅是,道貌岸然地:“集体利益”;后者的常用语为,不服气地:“个人权利”。前者老是语重心长:“可别忘掉集体高于个人呀”;后者老在嘀咕:“集体的目的恰在个人。”我们忍不住想指出,前者往往是集体的领导、集体的把握者,否则简直无从理解那种角色语气。前者的民主最讲集中,后者的民主巴望让大家说话、少数人说话。后者如果走得过头,有可能忘掉集体这个不错的手段,使它最终崩溃,社会沦入人人各自为战、互相为敌的状态——我们称它为无政府主义。这是“个人主义”充分发育后的形式,人人的“个人主义”都把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全露出来了,好比猪八戒在大街上伸出长嘴,拱一拱便要吓倒十来个人的,可怕之极。这些“个人主义”都呲着牙、鼓着眼,不肯妥协,要各自为王。前者走得过头,会隐瞒掉集体的那个目的,挖空集体主义的墙角,它无视个人的意志、利益、幸福,集体主义给吹嘘得无限神圣高尚、不带功利性,诱使威胁个人把权利上交。这好像走到“个人主义”的反面去了。实际不然,意志利益幸福等等好东西比方肥缺,断不会空闲下来没人填补的,绝大多数人的意志利益份额消减了,必然补贴给的个别少数人。集体是个中站,站长当然专职地克扣贪污,意志利益全给领袖、统治集团收刮去了——这便是极权、专制、独裁主义。它依然是“个人主义”的一种形式,处在无政府另一个极端的极端形式——极端可恶的那种形式。无政府主义那里,人人的“个人主义”都想走唯我独尊的极端,因而共同受损;极权那里,人别少数人的“个人主义”已经走到唯我独尊的极端,因而大多数人受苦。落入无政府,是个愚蠢的错误;出现极权,那一定是个聪明的阴谋。和平年代里,只要哪个社会把集体、集体主义不遗余力地吹嘘,而看不到个人,那么,不问可知,极权阴谋暗底下正闹得如火如荼,统治集团会在权力或经济、甚至权力与经济上特别腐败。
有些说法我们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譬如:“既要照顾集体利益,也要照顾个人利益。”好像集体利益是与个人利益相牴牾、相排除的——当然,相同的意思也可这样表达:“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并不相矛盾嘛,有了集体才有个人嘛。”甚至还班来俗语助威:“大河涨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嘛。”讲这些话时意在让你放弃个人利益——集体的领导或者集体的主义爱这样评价一个人:“他个人主义”。好像有个个人主义,在理论上与集体主义相敌对。这些讲法下边都藏有陷阱。集体既成为利益的实体,而与个人利益并立、对立,那么,利益从集体那个中站流向极权,也便开辟了通道,而且开出了通行证。集体主义的内涵既与个人主义相反、相敌,那么,集体主义便可能压倒个人主义,从而偷换掉集体的“个人主义”本质,于是极权也便可以施施然来收获阴谋的战果了。“个人主义”的唯我性格,逼得它就像只老鼠,只要有手指宽的缝隙,它都会而且能钻进社会肌体内,建起极权老巢。实际,理论层面上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相对,是自相矛盾的讲法,因为“个人主义”便是集体主义的目的、原则,不存在那么一个反集体主义的个人主义。当然,可以有不满集体的个人,他觉得集体及其主义向自己索讨得太过份了;这样的人愈多,愈表示极权已经钻进集体的外壳中去了。如果个人主义只指反对以集体的方式来达成个人利益,那么,它便是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一个名目骈拇枝指,芟除无妨。我们不可把带“个人”字面的主义位置在集体主义的外面、对立方面,而得位置在集体主义的内面、下一层面;否则便会出混淆,授人以柄,你保不定从此浑身长出小辫子,极权随时逮得你住,把你控制。极权时常会借着反个人主义保集体主义这根梯子往上爬的。应该一言论定:“个人主义”是人类生活唯一的主义,其它所有主义,什么民主、极权、无政府——包括集体主义——都只是“个人主义”在各种场合、经各种抟弄后的形式、手段。这便堵塞了阴谋渗入的缝隙。无论谁,都不易把任何主义架空、神化,咱们只消查问一件事,这个主义对全体具体的个人影响如何,更注重个人的幸福、利益、意志么?只要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对立那类讲法有势力,极权便保存了土壤里的根苗、寒灰里的星火,随时可能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