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到三五年间,毛词的主要内容是军伍战争,记录了当时反围剿、长征等等大事件的好些小片断。里边有直接的战斗场面、行军的进程、或战争中的感想,大都文词浅易。《采桑子·重阳》说:“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廖廓江天万里霜。”结句把意境拓入宽广辽阔之中,是个好句。《忆秦娥·娄山关》格调苍雄,非常完整,没有懈隙;《蝶恋花·从汀洲向长沙》饱满酣畅,色调丰富;都是圆熟老练之作。我把这两首词录在后边。《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蝶恋花·从汀洲向长沙》: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 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一九三零年的一月和二月,毛的《如梦令·元旦》和《减兰·广昌路上》都写行军,构思也类同,都把重点放在行军的目的地上:“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我们不由想起一则故事。苏东坡跟秦少游见了面,互问近来的作品,秦举一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批评道:“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从楼前过。”他举出自己同样写楼中事的一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补之在旁边插话道:“三句说尽张建封一段事”——据说,楼中所谓“佳人”名盼盼,是张建封之子张愔的侍儿,张愔死后,她不肯出嫁,居张氏旧居燕子楼十年。有的说法以为她是张建封自己的侍儿。这都可以不论。毛词花了二十二字,仅仅指出一个行军目标。东坡算得毛的老师,假使异代相逢,他也许像对另一个学生秦少游一样,对毛表示不赞赏。
毛词写具体的战争场景,有较为灵活的笔法,譬如《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我们不免想起对他的一种称颂,说他用诗词描写了革命内容。他写的当然是革命战争,不过,大半看来,他的写法,像他所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移来写任何非革命的战争,都无不可。便是说,他很少写得出战争的特别性质。
把旧形式、旧体裁来容纳新思想、新内容,是文艺里常新的旧问题。有个传统的比方便专指它:“旧瓶装新酒”。这个比方太轻易了,好像新内容装进旧形式,只像那些酒鬼把酒喝光了,再去打点儿似的,别人的新酒进自己的旧瓶,无往而不适,没有什么困难。实际上它像把别人旧衣改成自己的新衣,特别麻烦,因为腰身、个头的尺码人人不同,勉强笨拙地改成了,穿上身不免牵扯别扭。旧的形式并非孤立的,像俗语所谓“树丫里冒出来的”没娘崽,相反,它有来历、有势力,身后站着一长串祖宗,身边绕着一大群亲戚。一个旧形式总附带着一系列的传统背景或者说基础。譬如诗词这个形式,就有古代生活那个极其广博、深远、复杂的大传统作为根柢。古代物质条件、哲学观念、社会组织、世俗生活、语言环境,以致地貌气候等等一切方面,都构成了诗词的大背景,诗词便从其中生长出来。诗词比方水塘里一株荷,由池塘培植而成,泥水里含有各种有机物质,周围形成一个生态系统,单从荷花本身也许窥察不到。可是,这些潜势力跟教唆犯一样,会暗底下左右诗词,把自己的微妙特征渗透进诗词,影响它的功用、艺术特点。一种形式由大传统的各个侧面、层面培养起来,它自己也归属于、构成了这个传统。形式跟大传统水乳jiao融地合拍。它在大传统的监护下,也会形成自己的小传统,比如风格、题材、格律、情感倾向、用词造句的方式上,它都会沉淀出经典套路,它变得偏心眼,适合、趋近于某些特别的方面,这便建立了它大致的形象。由于这个适合趋近,使用它时走那一条路更易得成功,等于顺势走下坡路;因此反过来,它心眼偏得愈会厉害,不肯接受新东西,好维护自己的纯洁和嗜好。一旦与传统相异的新内容要挤进来,便会遭到传统本能的抵制。情形有点像男人向女人求婚,你得接受她眼光的挑捡,而她的眼光由她的生活环境养成、受它限制。她祖上父母亲戚的态度隐藏在她的眼光中,甚至直接出面干涉。你要对付的不仅是她本人,还有她那一大族亲友。如果你跟他们格格不入,即便硬性结婚,那些亲友左挑右拨,也很可能成为怨偶。古代生活与现代生活区别极大,要把现代生活写进旧形式,困难可想而知。诗词身上附有一大群阴魂,单枪匹马同那么来历深远、势力强劲的阴魂打仗,简直无从措手。
我只举一个最基本的情况。传统的格律诗词以文言为语言背景。倘拿文言来写当代生活,便觉格格不吐,终没法写得真切、恰如其实、恰如其分。甚至你在文言里找不到词汇来翻译现代日常语。便算勉强写出,那股调调、语气也不存毫厘,你把当代活人干制成了古代木乃伊。同样一个意思,用白话诗写可能很出色,而用格律诗写并不显眼,甚至不成看相。似乎格律诗等于私人花园,悬有“游人止步”之类禁令,或者向各路诗意发下腰牌;它只挑选一部分意思、允许它们自家人入内,不像公共场所,大家都可以自由出入的。相对地,一个意思进新诗可能很难,而进格律诗轻车熟路,格律诗把它烘托得特别耐品味。有一阵子,旧诗选本爱直接把旧诗翻译成白话诗,而且似乎成为一个时髦,就我所见,没有任何一首勉强可读。它可能传达诗的意思,决无可能传达诗的意境、意蕴。老实说,对诗而言,失掉意境和意蕴,便没法讲它还传出诗的意思了。出现这个情况,除掉译者把握白话的能力赶不上作者把握文言的能力外,定还关系到两种语言、两种诗体自身内在的区别。我们平常写诗时不大感觉得到这类问题,因为我们下意识地只选择易于进入那种形式的诗意、诗境,而抛开了不受那形式欢迎的诗意、诗境。[实际上问题可能更为深隐,因为在一个诗意里,很难区别诗的形式和内容,它们像是同时涌起、不可离析的。并非诗意是内容、这个内容可以进入几种不同的形式,而很可能一个诗意本身便兼具着内容和形式两者,如果理论上这两者真可能分开的话;换言之,可能不是我们下意识地根据形式在选择什么内容,而是另一种更浑沌微妙的情况。]不过,我们这里只袭用最普通的形式、内容两分法——形式是活的,一首诗产生的过程里,不但人把握形式,形式——挟带着整个传统——也在把握人,诗是两者互相矛盾、互相妥协、互相运动的结果。有人尝试拿白话来填充旧诗的格律,也立即束手缚脚。有漫长的发展过程里,旧诗词挑选了一大批适合它题材、风格等等传统的词汇,作为它的备用仓库。不用讲,格律也是挑选委员会的成员之一。这些词汇经传统细致的打磨,已经给旧诗词驯化了,你用它时便觉得得心应手,很听使唤。即使在文言范围里,想把不经见、不常用的语汇搬进格律诗,都很为难,勉强塞进去,常令人觉得生硬生造,好比熟人聚会里,闯进个生客来喋喋不休,举止惹人嫌厌,气氛立即僵硬。何况白话与文言很有差距,它甚至不大注意平仄、音节,句式语法也跟文言不完全一致,而这些都是诗词格律赖以建立的重要因素。白话进旧诗,语言方式便不顶配套,受到抵制,它要挤进去,往往给抟捏得不太像白话,而成怪话——古怪的白话。文言词汇的多义性、含糊性,也有利于格律诗的含蕴、吞吐之致,有这点上,白话便显得太单纯、太心直口快了。文言词汇经上千年、无数人使用过的,每回使用,都会附带上作者、上下文加给它的特别感觉,它自身便形成一部情感、意蕴的历史;有修养的作者使用它时,不自觉地会调动起它背后幽微的特性,而有经验的读者也利用自己的修养来回应作者,因此合格的旧诗老引起人深远的联想,读来意味绵长。白话文由古代白话小说、本世纪外国译文以及一些民间语言杂合而成,它很少继承古代书本的源流,所以在这方面,也显得不够成熟、不够厚实。不讲白话进格律诗,只讲白话自身的格律化,好些人实践过,在有千余年格律训练——只从文人理性地制订格律算起——的民族里,它竟然迄无成功。当然,我们不是说文言与白话只有区别,完全的话不投机;也许相较它们的共通处,区别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对于那么精致的艺术形式,这点区别足够它互相别扭了。
毛要把旧形式来传达新思想,一直做得不很自如,不算很成功。他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他讲旧诗“束缚思想、不宜提倡,”可以窥见消息。束缚思想大约有两个含义。一,思想挣不脱旧诗。人一旦陷进旧诗,自己的思想也给旧诗中迷漫的落伍思想同化、罩住,再不能自由地随时代前进;好比蝇子一旦触上蛛网,再跑不掉,只好困死在那里。二,你的思想自己是自由的,只是写不进旧诗;好比那只满天活泼的蝇子,碰上窗纸便钻不进去。硬要用旧诗来讲新思想,舌头便给缚住了讲不圆转。假使毛自己写新思想顺溜无碍,他不会发这通议论,因为他将感到旧诗本身是开放的,而感觉不到那里有窗纸、蛛网的阻挡或者粘吸。可以自由进去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自由离去的地方,假使旧诗允许新思想的自由传达,它便不可能有那么封锢的旧思想来拖累缠死我们,它的传统的一切侧面一定是相当宽容、散漫的。古代有人声称,偏要在苛严的格律下自由地传情达意,他们比方为戴脚镣跳舞,以为这样才见本领。可见古人同样感到诗这形式的束缚。才力一不济,戴脚镣跳舞便会变成俗语所谓“戴石臼唱戏,人又吃了亏,戏又不好看。”古人没有今人那些受旧诗全面、极度抵制的新思想,他的困难主要在格律方面。即便一个平常意思,用文言文讲来毫不费力,轮到诗来讲,可就特别费心。因为诗是一切文艺体裁里最苛刻的,它对形式的要求太不近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