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鸟儿问答》(一九六五年秋):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啊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首词引起我好些回忆。
我读到“怎么得了,啊呀我要飞跃”一句时,像头上给人泼了一瓢冷水,猛的一个激灵、甦醒。从前有好几年,我常常下意识地默念这个句子,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的,是谁所写,甚至没清醒地想到它是句词。在毛集里遇到它,我有千里遇故人的意外惊喜。它也把我的记忆打个小洞眼,有些尘封的旧事零肢断节地漏出来了。也许正是遭它勾引,我才把毛的集子看了几遍,并且动手写这篇近乎评论的文章——我从前没想到自己可能写这类文字,因为我的兴趣不在这里。
我曾经读过这首词,那大概是刚发蒙不久的时候。有一天,各个班级的学生都到操场上集合,一位老师拿几页纸带我们学毛主席著作,里边便有《鸟儿问答》。据《毛泽东诗词集》,一九七六年一月《诗刊》发表了《鸟儿问答》和《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想来那次学习,便在发表之初,我记得天气的确很冷。不过,我印象里学的像是三首,活叶印刷的——也可能是从书里撕下来那几页。这些细节没法再弄明白了。《重上井冈山》里的句子,比如“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后来成为时时引用的流行语,所以这首词大家都熟悉。《鸟儿问答》里没有这样方便、顺口、适用的句子,大家不大提及,它也便给我势利的记忆塞进箱底里去了。可是,“怎么得了,啊呀我要飞跃”一句还记得,这也许因为其它句子我完全不懂,只这句浅易,又特别生动的缘故。久而久之,整首词沉没不见影子了,唯独它孤零零地在记忆里游荡,像失掉大部队的零兵散勇。我现在依然很喜欢这个活泼的俗语,是不是与往事记忆、心理历程有关?对自己曾朝夕与共的老朋友,我们连他的缺点也觉得可爱的。同时,我有一段时间常常默念它,是不是因为它拍合了我自己心灵的某些隐微?——我不知道。人心是个顶复杂、善欺人、尤善自欺的东西,它暗中支使我们,可是不大跟我们照面、交谈。
现在想来,叫初发蒙的小学生去读这样艰深的词,真是异想天开。年纪比我大的人,对这种奇想当更为熟悉,而且,在那个时代大家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我只替当初那位老师着急,不知他如何向我们讲解。推想他大概学古代的教学法,只带我们囫囵背诵,而不加解释。《重上井冈山》还可能叫小学生听懂一点儿,至于《鸟儿问答》,老师自己未见得知道《庄子》里鲲鹏斥鷃的故典、“三家条约、土豆烧牛肉”的新典——那是个老乡下的学校——便算知道,要把词的意义讲给小孩子,也无异于对外国人讲汉语。我们本地流传一个刻薄的话把,专门讥笑乡村教师的:他头日教了毛的《送瘟神》,次日检查效果,提问道:“春风杨柳好多条?”学生齐答:“春风杨柳万千条”。又问:“六亿神州而俚(怎么)摇?”学生再答:“六亿神州尽舜尧。”大概“尽舜”两个字近于“尽性”,便于记忆。那些异想天开的毛诗传播者,倘知道是这样传播的,当会目瞪口呆。不过,我以为他们的目的也已经达到。重要的并非叫人知道“毛说了什么”,而是叫人知道“这是毛说的。”只要训练得大家心理上对“这是毛说的”产生特殊的条件反射,那便大功告成。老实说,叫人真懂得“毛说了什么”反而不方便,那样,要打毛的招牌也就困难,因为大家见过真迹,也便识得出赝品。况且,一个人真了解毛说的是什么,那往往意味着他也了解跟毛不同的别的说法,他有能力、有可能自主地对毛表示赞同或反对。这更糟了,便连毛要打自己的招牌,都很不安全。唯有毫不了解一个人说了什么,才可能把他所说当为真理——这个说法理论上很滑稽,却是生活里的真理,至少在生活中政治那个领域里有真确性。
实际毛这首词并不适合做训练教材,因为里边有那么一句:“不须放屁”——这句我当时也弄明白了,或者说,它把我弄糊涂了。我现在想起来,它曾使我相当震惊,咱们小孩子都不准讲痞话的,可是毛主席讲痞话。这跟我心底里毛的神圣形象太相违背了。造神运动始终是政治的基本特性、手段,只要政治这个人类发明的价格最昂贵、花样最繁多的游戏不最终消灭。造出的神会不会露出魔鬼的跛马脚、造神者会不会露出狐狸的大尾巴,也许得看各人手腕的高下。就写词而言,毛这句话是个失口;就造神而言,这句话也是次失手,因为它引起小孩子心里的焦虑,使他无所适从,这离怀疑、否定神,便相隔不远了,一个不小心,便易于跨过这一步,万劫不复。最完美的东西同时也就是最脆弱的东西,雪那样的纯洁简直没可能维护、保持得住,墙壁刷得太白,只消一点儿污物便显得肮脏。造神也许不难,神的维修费用倒可能大费工本。如果不把毛弄得那样地神圣,那句痞话的杀伤力也就不会有这么大。我想,一个人给造得连句痞话也不准说了,那滋味也未必好受。基督教里的天使是快乐的经典象征,咱们中国的常语都说“快乐得像个天使”;可是,倘若天使听得懂基督徒的说话——一般说来,神不大会懂信徒、教会宣讲的那套,那跟他像没有关系——假使天使听得懂人话,他想必快乐不起来,因为基督徒连篇累牍地争论天使是否有生殖器、是否有下肢、甚至是否有肚脐眼,要叫他完美得真像俗语所谓“连肚脐眼也没生的”。当然,同时不惜把它阉割、刖足,叫他做残废。中国的神仙家手段不够辣,只谈论天堂里有没有厕所,没想到要侵犯人身权,把神仙们的肚门堵起来。他们这样说,神仙不食五谷,因而不出产废品,雅称“五谷道场、五谷轮回所”的厕所,也便不消建得——但也有相反意见,以为厕所还是建了的,有个神仙做了错事,惩罚便是罚扫厕所,像毛那时代的走资派——那些神仙们不吃不喝的纯洁生活,套得上《西游记》里讲没吃没喝的那句妙语:“喝烟屙风”。不是讲神仙“餐霞”么,烟霞一向连用,含含糊糊也便算得数了。《西游记》另有句妙语:“放屁添风”,形容物虽小,也会有用。我推测神仙们屙出的风不含屁的组分,换句话说,他们的生活也可现存地套用毛的这句痞话:他们“不须放屁”。信徒们的那些精妙议论,全都是把神造得太完美闹的笑话。如果我们不信那个教,我们不免觉得他们把肉麻当有趣,同时也肉麻得有趣。但是,我们可能正在迷信别的什么,干出同样的妙事,而还仰着脖子板着脸孔,自以为严肃、神圣。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怎样解决那个信仰不牢靠的难题了。它该暗暗对我发生过影响,但是它一度给忘掉,我也寻不出证据。我由此联想另一件事,那是我一直没有忘掉的。七六年九月毛逝世,十月“四人帮”倒台。冬天里,乡下教室非常之冷,下了课大家便做游戏来取暖。男孩子们玩飞机撞架。一个人把两手抱拳前伸,背上背着另一人;那人把双手手指绞合,也伸臂,挂在前一人的拳头上,这便是一架飞机,去向另一架撞击;把另一架飞机的那两人撞散,便算你赢。女孩子没那么粗野,她们踢毽子。我嫌女同学碍手脚,碰了她们又要闹,提议道,不如分开,女孩子全到教室那头去。我的老师立即声色俱厉地叫道:“四人帮都粉碎那样久了,你还要闹分裂,搞不团结呀!”似乎当时宣传得最力的语录有一条“要团结,不要分裂”。四人帮的罪名之一也便是分裂党和国家。此后好几年,老师的这句批评一直刺耳锥心地纠缠我。由于我从小不是什么正经人,爱自作聪明、自有主张,总跟老师不合,所以老挨批评。结果我矫枉过正地养成一个心理定式,蔑视老师,愈加自以为是;把这个小伎俩来抵消批评带来的压力。可是,这次的批评例外,压力似乎抵挡不住,就像害强迫性神经症似的,我不由得老想到它,没休没止地自问:我真的那么坏么?可以跟“万恶”的四人帮打比么?我自觉思想顶红、立场顶正、对毛主席感情顶深——像那时所有小孩子一样:我们是一只母鸡下出的蛋、孵出的雏,没有形状尺寸的区别——我自省决无反对主席、分裂党国之心。可是,我终究要把男孩子与女孩子分而剖之、裂而为二,也许我不知不觉间便犯下政治错误,跑到四人帮一伙儿去了?“四人帮、分裂”一类字眼,等于生死牌,一碰便生死立判的;跟它们挂上钩,你便没救药地掉到整个社会、一切价值的对立面,两者之间没有中间道路,你是彻底恶的;问题在于,你同时自觉思想上跟社会一致,完全从属于善——这个“分裂”便咬着牙横下心,都难以叫人忍受得下来。我想那些被错划右派的人,体会类似,不过更深重得多;他们也是这样,赶着人家喊娘,谁知挨人家脚踢;假使他自知为野孩子,心里倒易得过去些,小乞丐遭骂便习以为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