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你明白了吗?
我们是照着客们吃喜酒的
一对红蜡烛;
我们站在桌子底
两斜对角上,
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
他们吃完了,
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
这是诗人在继续追忆他们夫妻的结合。这是对婚礼上一个典型性场景的回忆:灯红酒绿,高朋满座,杯盘狼藉,笑语喧天。一向欲清苦的、一向拘谨的中国人充分利用这一难得的“喜庆”,尽情享受人生。食上的需要和诸种变态的生理欲望都自由自在地攫取自己的满足,谁怀着一腔赤诚、谁有着一颗真挚的心来为一对新人祝福呢?于是,新婚的人反倒成了陪衬,成了玩偶。用自己默默无语的忧郁来作他们餐桌上的调料。闻一多是“过来人”,他对此深有体会。
二七
若是我的话
讲得太多,
讲到末尾,
便胡讲一阵了,
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囟。
口里虽勃勃地吐着黑灰,
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这一首诗应当和前两首诗连起来读。诗人在连续不断的缠绵抒情之中,忽然转向了对他们“包办婚姻”的一些回忆,并流露出了辛酸和悲愤的情绪。也许,在这个时候,他猛然悟出在这种爱情诗中来大谈“礼教婚姻”是并不合适的,也极会给对方造成误会,认为他这是在有意挑剔他们不幸的过去,所以诗人又补上了这么一段:纯当胡言乱语吧,请不要在意!
那么,闻一多是不是真的对他这既成事实的包办婚姻有所微词呢,这恐怕只有诗人自己才能回答了!
二八
这算他圆满底三绝罢!──
莲子,
泪珠儿,
我们的婚姻。
“莲子”象征纯洁无瑕的心灵,“泪珠儿”象征坎坷的人生。“我们的婚姻”则是亦忧亦喜,滋味难辨,那么,“他”是谁?应当是指“命运”,这三样东西恰恰是“命运”的赐予,又代表每一个人主要的生命成份。
二九
这一滴红泪:
不是别后的清愁,
却是聚前的炎痛。
纯粹的自我宽怀之辞。“别后的清愁”似遥遥无期,希望微茫,而“聚前的炎痛”当然就是有限的痛苦了,即将来到的团聚可以使这点小小的炎痛变得微不足道。
三○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
冒着险将伊的枝儿
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
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
却开出从来没有开过的花儿了。
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
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
上下抛着眼珠儿,
打量着我的茎儿时,
我的脸上就红了!
这是一个象征性描写:诗人自喻为根茎,而爱人则是鲜花的枝条,被他人强制性地“嫁接”在了一起。于是,诗人的身边便开出了一朵鲜花,但这被“嫁接”的往事却已经成了诗人一段难堪的经历,他羞于在外人面前表露,也唯恐被他人识破!由此,我们可以相当清晰地见出闻一多对他婚姻生活的某种难以补偿的遗憾。不过,他既然能够把这种稳秘的情感大胆地写入献给爱人的诗歌里,也足以见出他的真挚与坦白。
三一
哦,脑子啊!
刻着虫书鸟篆的
一块妖魔的石头,
是我的佩刀底砺石,
也是我爱河里的礁石,
爱人儿啊!
这又是我俩之间的界石!
闻一多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进行清醒而冷静的反思,他清楚地看到了文化上的差距是他们之间很难弥合的隔阂了(“界石”),而他自己又是如此的热爱着他的“砺石”,绝对不可能因为爱情而牺牲自己的事业追求。他把这一差距毫不掩饰地剖析出来,是不是也是对爱人的某种含蓄的提示和催促呢?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这首诗的中心在于一个“乱”字,它是承接前两首诗的情绪而来。诗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情感世界里可能发生的种种危机。这样,未来的婚姻关系将会是怎样的呢?诗人难以想象。
三三
冬天底长夜,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
还是一块冷冰冰的,
铅灰色的天宇,
那里看得见太阳呢?
爱人啊!哭罢!哭罢!
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天明不见太阳,“五四”以后的现代青年竟还不能在爱情婚姻上自作主张,以致种下了这样的苦果,对闻一多是不幸的,对高真也是不幸的。
三四
我是狂怒的海神,
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
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我笑着看你颠簸;
我的千百个涛头
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
把你咬碎了,
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海神与扁舟间的关系显然是变幻莫测的,有时带给它自由和轻快,有时则带给它难以忍受的折磨,甚至还可能有死亡的威胁。闻一多坦白地表现了他对高贞的复杂感情。这种情感在他看来有时可能是相当冷酷的。这是诗人的“忏悔录”。
三五
夜鹰号咷地叫着;
北风拍着门环,
撕着窗纸,
撞着墙壁,
掀着屋瓦,
非闯进来不可。
红烛只不息地淌着血泪,
凝成大堆赤色的石钟乳,
爱人啊!你在那里?
快来剪去那乌云似的烛花,
快窝着你的素手
遮护着这抖颤的烛焰!
爱人啊!你在那里?
自然界的风暴有时不过是人内心世界风暴的写照,心灵的颠簸摇撼就要把那爱的红烛弄灭了,爱人的态度在这个时候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至少闻一多是这么看的),“爱人
从闻一多的实际人生来看,这只颤动的红烛终究没有熄灭,可见,爱人还是伸出了那双“素手”。
三六
当我告诉你们:
我曾在玉箫牙板,
一派悠扬的细乐里,
亲手掀起了伊的红盖帕;
我曾著着银烛,
一壁撷着伊的凤钗,
一壁在伊耳边问道:
“认得我吗?”
朋友们啊!
当你们听我讲这些故事时,
我又在你们的笑容里,
认出了你们私心的艳羡。
这是诗人新婚之时最温馨迷人的一幕。掀起盖帕,撷着凤钗,在新人的耳边呢喃耳语,而最意味深长的语言是“认得我吗?”高真在少年时曾与闻一多见过面,今日相见,似曾相识,相识的一面生出一股温情,而不相识的一面又透着几分朦胧的诱惑。因而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讲,新婚的这一时刻都是让人陶醉的。
三七
这比我的新人,
谁个温柔?
从炉面镂空的双喜字间,
吐出了一线蜿蜒的香篆。
诗人回忆起初夜的新房,夜深人静,客人散去,只剩下“你”和“我”,暖洋洋的房间里红烛高照,大红喜字映射出喜悦温顺的光彩,香烟袅袅之中,含羞的新人静坐榻前,默默无语。闻一多显然被这一气氛迷住了,新人、新房、喜字、香篆都散发着浓郁的温柔气象。
三八
你午睡醒来,
脸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罢?
我吻着你的香腮,
便吻着你的梦儿了。
这可能也是闻一多密月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情景吧。
以上三首都是诗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意象,在经历了那一番情感危机之中,诗人有意识地在记忆之中搜寻了这些最美好的故事,用作维系他们情感的纽带。
三九
我若替伊画像,
我不许一点人工产物
污秽了伊的玉体。
我并不是用画家肉眼,
在一套曲线里看伊的美;
但我要描出我常梦着的伊──
一个通灵澈洁的裸体的天使!
所以为免除误会起见,
我还要叫伊这两肩上
生出一双翅膀来。
若有人还不明白,
便把伊错认作一只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