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皮树上。
硕健的杨树,
裹着件拼金的绿衫,
一只手叉着腰,
守在池边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墙脚下微笑。
白杨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竖在石青色的天空里发呆。
成年了的橡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脸儿,
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
原载一九二三年二月十九日
《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四期
1922年秋天,是年仅24岁的闻一多来到美国的第一个秋天。他为这个秋天写了不少诗篇,《笑》是其中的一首。
在芝加哥,繁华而嘈杂的城市并没有给闻一多留下太好的印象。而从踏上这块异样的土地起,在异样的人们中间,诗人敏感的心灵就感受着离别故土的愁绪,他在诗中把自己描述成孤寂的“流囚”(《我是一个流囚》),他要归去。沧海茫茫,诗心渺渺,归向何处呢?象大多数深受浪漫主义影响的现代诗人一样,他飘零的诗心归向诗人永远的伊甸园──自然。在那里,他的歌咏呈现了这一时期诗作中不多见的亮色。
秋天的芝加哥,公园是闻一多爱去的地方,那里的阳光,清风,所有自由而友善的生灵使诗人的心惬意地颤动。他曾这样给友人描绘芝加哥的公园:“芝加哥的杰克逊公园底秋也还可人。熊掌大的橡叶满地铺着。亲人的松鼠在上面翻来翻去找橡子吃。有一天它竟爬到我身上,从左肩到右肩,张量了足有半晌,才跳了下来。”(《给实秋》1922、10、27)在这样远离尘嚣的地方,诗人忘却了生活的枯涩滞重;世界轻灵而温润,秋天没有故事,然而充满笑意──秋天笑了。
诗人在这里带着秋阳般温润明朗的欣喜描绘了一个美丽的充溢着生命与情感的秋天,自然、生命、清新的爱怜如阳光下的泉水晶莹地在绿树芳草间蔓延:槐树笑了,橡树笑了,白皮树笑了,他们笑出金子来了;矮小的丁香在微笑,连脱离故枝的橡叶也红着脸笑了──秋天笑了。自然在笑,生活在笑,这实际上是诗人的心在笑;诗人在笑,于是他听到了秋天的应和声。雅克·巴思扬在评论浪漫主义诗人时曾这样说过:“实际上,他们是戏剧家,把自我作为反光板去捕捉外界提供的分子运动和精神运动。”诗人在这里正是象谈自己的内心感受一样来谈秋天、树木、天空,他故意把主客体混淆,把内心印象和外界形象融为一体,状物拟人,情景交融。自然触发了诗人的特定情感,诗人赋予自然以情感生命。诗人歌咏着金秋,因为他在这里发现了蓬勃乐观的生命力量,这是诗人自己茁然不羁的生命力量和意绪的印证。因而在这里,秋的如金子般的欣喜是一个有着金子般青春的青年欣享生命,企望未来的欣喜,物象与诗情在这里融为一体。
《笑》的结构是典型的抒情诗结构。诗的第一句即写出了诗的情感主题:“秋忍不住笑了。”然后随着视点的推移:槐树──橡树──白皮树……情感主题舒缓地展开。到第二节,诗人从欣喜的发现转而专注地端详,“硕健的杨树”,“矮小的丁香,”一高一矮,各具情态地笑,情感主题通过刻画入微的细节得到进一步强化。到第三节,情感主题的呈现出现了小小的波折,色彩由明朗稍趋黯淡:白杨笑完了,却孤零零地在石青色的天空发呆。但生命的幽黯只是暂时的、局部的。到最后一节,情感主题顽强地跳出:“得了自由”的橡叶,“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这样,诗人丰富的想象不断变化,成为诗中流动起伏的意象链,诗的情感主题在不断变换的表达中获得了波折起伏的动感和错落有致的节奏,从而使这首韵律并不十分鲜明的小诗有了较强的内在情感力度和节奏,显得精巧而富于韵致。我们知道:五四新诗是在打破旧格律诗桎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皈返自然”的口号下,一些新诗作者从旧诗的雕琢、艰涩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完全忽视了诗歌所特有的审美规律,不少人甚至认为分行写就是诗。闻一多对这种混乱的状况是不满的,他指责道:“谁知在打破枷锁镣铐时,他们竟连你(指诗)的灵魂也打破了。”韵律和节奏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最初成果,他是诗的灵魂,也是诗的重要的美感价值之所在。当然这种韵律和节奏不仅包括诗歌形式上的格律,更包括诗的内在情感的力度、方向感和节奏。丢掉了这个也就丢掉了诗的灵魂,诗的美。因为归根到底,诗歌意在表现“人类的、内在生活,所具有的节奏和联系,转折和中断,复杂性和丰富性等特征。”(苏珊·朗格)《笑》这首诗体现了闻一多在这方面持之不懈的追求。
在美国专攻美术的闻一多,对于色彩无疑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在作《笑》的同一年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曾写道:“佛来琪唤醒了我的色彩的感觉,我正在作一首长诗名《秋林》──一篇色彩的研究。”在《笑》中色彩的运用虽然还不如《秋色》中那么繁复,只是略作点染,但同样是运用色彩来表达人的思想、情感,以体现他所追求的新诗的“绘画美”(当然,闻一多所指的绘画美并不仅仅是指色彩的运用)。作者并不片面追求色彩的秾丽、繁缛,只是轻墨淡染:金的树,绿的衫,石青色的天空,红脸的橡叶……诗人用轻柔挥洒的感情浆汁去调合金色的“诗画”。在一片醒目的暖色调中,又杂陈几点暗色,冷暖,明暗之间的张力使读者的审美感受丰富而有韵致。
自然、心灵、色彩、情感……在这《笑》的诗行所呈示的多层次的意义单元和观相序列中,在他们明晰或隐秘的相互联系中,我们的心灵或许能发现自身的价值和可遇可求的安宁。秋笑了,在这秋里,我们不是可以窥见生命的蓬勃与欢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