唁词——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
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咷!
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
这青春的赤血再宝贵也没有了,
盛着他固然是好,泼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
那脏完了,冷透了的东西谁要他?
不要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们!
等着看这红热的开成绚烂的花。
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
这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
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
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
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
(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
但是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
他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
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
那么这哀痛便是忏悔,便是惕警。
还要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
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
《唁词》一诗,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发表于《国魂周刊》第十期,是闻一多先生为纪念“三·一八”惨案中死难的烈士而作。闻一多先生在《唁词》之后两天,又发表了《天安门》,后又收进诗集《死水》,从诗看,前者胜于后者,却不知先生当时为什么漏选此诗,概当时闻先生的思想既矛盾又复杂,故有此疏忽。
1926年3月18日,北京青年学生和各界人士数千人在天安门前集会,群情激愤地抗议帝国主义横行霸道,侵犯我国主权,以后又到段祺瑞执政府前请愿。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写道:“我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被害青年四十余。“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就是写血的现实面前有着和出现着真的猛士的现实。《唁词》一诗中,可以看到尚有唯美倾向的诗人在血的现实面前的爱国热情和价值取向。留美后期,闻一多先生意识到艺术救国的主张行不通,还须致力于政治上的改良和革命,他参加了大江学会,误把国家主义当作救国真经,抱着鼓吹主义,改良政治的想法提前回国了。“三·一八”时,他事先也知道要开群众大会声讨段祺瑞的卖国罪行,由于听信了国家主义分子李璜的蛊惑,说此会是共产党人组织的,“是为共产党跑龙套,如果在乱军中受了伤,送了命,报不了帐”。(据韦英:《论闻一多一九二五年以后的政治思想》一文化所记)结果他没有去,但在残酷的暴政和血腥的现实面前,闻一多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挥笔写下了这首《唁词》。诗人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愤忿,劝慰这场屠杀中死难者的亲人、朋友,“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咷!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他歌颂爱国青年“青春的赤血再宝贵没有了”,“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他期待着这些热血会“开成绚烂的花”。父母、亲人们“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如此化作乌有,但却为国家为人民作出了贡献,作出了牺牲,所以诗人说:“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的功勋将与日月同辉,与大地同在的。“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他们的鲜血,他们的努力和希望将“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这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催我们“忏悔”,要我们“惕警”。人们将永远纪念他们,“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人们将接过他们的旗帜继续战斗,继续前进,“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诗人在这哀痛中,不仅没有被吓倒,而是增强了生活的信心和力量。
尽管在这一时期,闻一多先生的思想比较复杂,尤其是受国家主义的影响较深,他说“我并不要诗人替人道主义同一切的什么主义捧场。因为讲到主义便是成见了。理性铸成的成见是艺术的致命伤;”认为“诗人应该能超脱这一点”。(《文艺与爱国》)但是,作为一个爱国诗人,他相信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真正的力量在人民。他肯定“不管道路如何曲折,最后胜利永远是属于人民的”(《五四运动的历史法则》)。他强调知识分子要与人民结合,强调文艺要与爱国运动相结合。他说:“我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要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所以闻一多先生以冷峻的笔调,用朴素的语言抒发自己内心即将喷出的火焰。《唁词》写得平淡无奇,从容镇定,“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诗人自己的心其实也让鲜血“磔碎”了,我们感到火焰的灼热,但这种哀痛与愤懑却是以“冰火”的形式展现的,它激起读者的不仅仅是热血沸腾,更多的则是沉思,是坚定的信念和无穷的力量。为了自由,为了正义,为了理想,我们亦会踏着烈士的血迹,继续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