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人·鬼
刽子手们这次杰作,我们不忍再描述了,其残酷的程度,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名之曰兽行,或超兽行。但既已认清了是兽行,似乎也就不必再用人类的道理和它费口舌了。甚至用人类的义愤和它生气,也是多余的。反正我们要记得,人兽是不两立的,而我们也深信,最后胜利必属于人!
胜利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不过有时也实在曲折得可笑。下面的寓言正代表着目前一部分人所走的道路。
村子附近发现了虎,孩子们凭着一股锐气,和虎搏斗了一场,结果遭牺牲了,于是成人之间便发生了这样一串纷歧的议论:
──立即发动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在打虎的方法没有布置周密时,劝孩子们暂勿离村,以免受害。
──已经劝阻过了,他们不听,死了活该。
──咱们自己赶紧别提打虎了,免得鼓励了孩子们去冒险。
──虎在深山中,你不惹它,它怎么会惹你?
──是呀!虎本无罪,祸是喊打虎的人闯的。
──虎是越打越凶的,谁愿意打谁打好了,反正我是不去的。
议论发展下去是没完的,而且有的离奇到不可想象。当然这里只限于人──善良的人的议论。至于那“为虎作伥”的鬼的想法,就不必去揣测了。但愿世上真没有鬼,然而我真担心,人既是这样的善良,万一有鬼,是多么容易受愚弄啊!
这是昆明“一二·一”惨案发生后,闻一多于极度悲愤中写下的短论,登载在1945年12月9日《时代评论》第六期上,距事件发生时间不过八天。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当局无视人民希望和平建设的要求,坚持发动内战,受到爱国群众的强烈反对,昆明大、中学生也进行了罢课。12月1日,国民党特务冲进大、中院校进行暴力破坏,造成四人死亡的血案,这便是震惊全国的“一二·一”惨案。一向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闻一多在这场运动中坚决地站在了学生一边,惨案发生后更是拍案而起,为主持正义而奔走呼号。《兽·人·鬼》正是他强烈的正义情感的浓缩。
文章开篇直斥国民党当局的暴行为“兽行,或超兽行”,指出在这样的兽类面前是无法以人类的情感来表示义愤的,并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人兽是不两立的”,并且“最后胜利必属于人!”在大是大非面前,闻一多毫不闪烁其词,而是仗义直言。在当时血雨腥风的环境下,这样做确实需要勇气,充分体现了他宁折不弯的可贵品格。
象闻一多这样挺身而出、主持正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面对惨案,人们所采取的态度也各不相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觉悟到对敌斗争的必要,这使闻一多痛感,胜利的取得将是曲折的。为使人们认识到自己在现实中所扮演的角色,认清斗争的实质,辩明是非,闻一多在二、三段中巧妙地使用了一个寓言来说明问题。寓言中的虎,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兽”,指制造惨案的当局统治者;和虎搏斗而遭牺牲的孩子们指的是在惨案中被虐杀的青年学生。寓言说,一个村子附近发现了虎,孩子们凭着锐气和虎搏斗了一场而牺牲了,成人们中却发生了意见分歧:有的主张立即发动全村的人手去打虎;有的竟然说,虎在深山中,你不惹它,它怎么会惹你?显然,这些议论喻示了惨案发生后各类人的观点。持第一种看法的人,是认识到当局统治者终究要吃人的,所以要发动大家与之斗争,这是一种懂得是非利害的明智主张;持第二种看法的人,虽然也认识到“虎”的吃人本性,但谨小慎微,在激烈的人兽对抗中未免显得怯懦;持第三种看法的人,其实是被统治者的欺骗宣传所蛊惑,附和了统治者的说法,把罪责推到学生头上;而持第四种看法的人,则被统治者的yin威摄服,准备苟且偷生;持第五、六、七种看法的人,在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是非面前,完全不明了“虎”的吃人本性,放弃了斗争的主动权,这样做只能助长“虎”的气焰。
在当时国统区的知识分子中,持第一种看法的只是少数,多数是在观望形势的中间派。对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竟有那么多混淆是非的认识,在暴力面前竟有那么多软弱的屈服者,这确实是令人可笑复又可悲的。闻一多以寓言喻示现实,正是为帮助人们看清自己错误认识的实质,统治当局的本性是“虎”是兽,而姑息养奸只能造成更多人的被“吃”,因为“虎”性是不会因人的善良愿望而改变的。人们只所以有这些糊涂想法,主要还是因为过于善良和软弱,对“虎”性吃人的本质估计不足。
最后一段,闻一多陡转笔锋,将批判的锋芒指向那些“为虎作伥”的鬼魅,那些统治当局的帮凶和御用文人。事件发生后,便有一些受指使的统治者的爪牙来分化瓦解师生队伍,帮助统治当局做欺骗宣传。闻一多愤怒指斥这些人为“鬼”,剥下了他们的伪装,指出他们已失掉了做人的资格,成为“兽”的帮凶,并劝告善良的人们提高警惕,不要受鬼的愚弄。
这篇文章短小精悍,结构谨严,“兽·人·鬼”的取题,既形象又准确,寓言的运用更收到了言少意多、意在言外的效果,是一篇很有战斗力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