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解放问题
认清楚对象
争取妇女解放的对象该是整个社会而不是男性。一切问题都是这不合理的社会所产生,都该去找社会去算帐。但社会是看不见的,在这里只能用个人的想象来把它看成一个集体的东西──房屋。我们在这房屋中间生活了几千年,每人都被安放在一个角落上,有的被放得好,放得正,生活过得舒服,有的被放得不正,生活不舒服,就想法改良反抗,于是推推挤挤拿旁人来出气,其实,旁人也没有办法,也不能负责的,这是整个社会结构的问题,就象一座房屋,盖得既不好,年代又久了,住得不舒服,修修补补是没有用处的,就只有小心地把房屋拆下,再重新按照新的设计图样来建筑。对于社会而言,这种根本的办法,就是“革命”。革命并非毁灭,只是小心地把原料拆下来,重新照新计划改造。所以计划得很好的革命,并不是太大的事情。
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二:
一是种族,二是两性
现在的社会是不合理的,因为这社会里有阶级,阶级的产生由于奴隶制度。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两个:一是种族,二是两性。在两个种族打仗的时候,甲族的人被乙族的俘去了,作为生产工具,即是奴隶,原来平等的社会就开始分裂成主奴两个阶级。奴隶的数目愈来愈多的时候,这两个阶级的分别也愈为明显,倘没有另外的种族,那末一切不平等,阶级产生的可能性也可减少。其次,问到最初被俘的甲族人是男还是女的,回答说是女的。被俘来的不仅作奴隶,还可作妻子。因为在图腾社会中有一种很重要的制度叫“外婚制”,就是男子不能和他本族的女子结婚,一定得找外族的女子作配偶。在这制度下两族本可交换女子结婚,但因古代婚姻,不单是解决两性的问题,重要的还是经济的问题,大家都需要生产,劳动力,女子在未嫁前帮娘家作活,娘家当然不愿她出嫁而减少一个帮手,使自己受到损失,所以老把女儿留在家里。但另一边同样急切地需要她去生产孩子,在这争持的情形下,产生了抢婚的行为,她既是被抢来的生产工人,便怕她逃回家去,或被娘家的人抢回,才用绳子捆起,成为这族的奴隶,所以谈到奴隶制度时,两性的因素不可缺少,甚至“奴隶制”是“外婚制”的发展呢!
女,奴性和妓性
中国古人造字,“女”字是“”或“”,象征绳子把坐着的人捆住,而“女”字和“奴”字在古时不但声音一样,意义也相同,本来是一个字,只是有时多加一只手牵着()而已,那时候,未出嫁的女儿叫“子”,出嫁后才叫“女”或“奴”,所以妇女的命运从历史的开始起,就这么惨了。
现在的社会里,奴隶已逐渐解放了,最先被解放的奴隶是距主人最远的农业奴隶,主人住在城里,他们住在乡间。其次被解放的是贵族的工商职奴隶,主人住在内城,他们住在外城。再其次是在主人身边伺候主人的听差老妈子,而资格最老,历史最久的奴隶──妇女──却还没有得到解放,因为她们和她们的主子──丈夫──的距离太近,关系太密切了,而且生活过得也还可以,不觉得要解放。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女性,就是奴性的同义字,三从四德就是奴性的内容。再不客气地说一句,近代西洋女性的妓性比较起来也好不了多少,只是男女关系不固定些而已。奴则老是呆在家里,不准外出,而且固定屈于一个男子,妓则要自由得多,妓因有被迫去当的,但自动去当妓,多少带点反抗性,所以近代西洋的妓性比中国的奴性要好一点,因为已解放了一个,只是不彻底而已。
真女性应该从母性出发
而不从妻性出发
彻底解放了的新女性应该是真女性,我们先设想在奴隶社会没开始时的那个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真女性就该以那社会中的天然的,本来的,真正的女性做标准。有人说女子总是女子,在生理上和男子不同,就进化来证明女子该进厨房,其实是不对的,根据人类学,在原始时的女性中心社会里的女子,长得和这时代的女子不同,胸部挺起,声量宽洪,性格刚强,而那时候的男子反因坐得久了,脂肪积储在下体,使臀部变大,同时又因须抚养儿女,性情温柔,声音细弱,所以除了女子能生育而产生母子关系而外,和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真女性就应该从母性出发而不从妻性出发(从妻性出发,不成为奴,即成为妓)母亲对待儿子总是慈爱的,愿为儿子操劳,忍耐,甚至勇敢地牺牲,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刚强的,具备一切美德如:仁慈,忍耐,勇敢,坚强,就是雌性的动物在哺乳的时候,总是比雄的还来得凶,来得可怕,俗语中的“母大虫”,“雌老虎”,古书上称猎得乳虎的做英雄,都是这个意思。女子彻底解放以后,将来的文化要由女子来领导。一切都以妇女为表率,为模范,为中心。
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又中用,
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
妇女的解放,并不是个人的努力所能成功的,必须从整个社会下手,拆下旧房屋,再按照新计划去盖造,使成为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历史照螺旋形发展,从当初开始有奴隶的社会到今天刚好绕了一圈,现在又要到没有奴隶的社会了,这不是进化,不过这得有理想,有魄力,才能改变到一个新社会。三千年来的历史全错了,要是有一点地方对的,也是偶然碰上了而已。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大胆,有点浪漫;但在有些地方──譬如苏联,已经试验成功了。台维斯的《出使莫斯科记》里说,“美国的女子中看不中用,苏联的女子中用不中看。”苏联女子就是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实际有用的,并不是供人看看的花瓶。当然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又中用,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倘以中看为标准而做去,充其量,只是表现出妓性。还有《延安一月》的作者告诉我们,延安的妇女已不象女性,也就是说延安的妇女是真正解放了,已不再是奴隶了。现在既有具体的,试验成功的榜样供大家学习,为什么还躲在这社会里呻吟而逃避呢?毕竟妇女解放问题被提出了,热烈地展开讨论了,表示妇女解放的条件已成熟,离真正解放的日子也不远了,一旦妇女真正解放,文化也就变成新的,文学艺术各部门都要以新姿态出现了!
本篇原是闻一多为联大女同学会准备的演讲稿,后演讲会未能举行,便改在五五文艺晚会上讲出,并登载在1945年5月的《大路》第五期上。
“五四”以来,很多思想锐进的知识分子都比较关心妇女问题,闻一多在这篇演讲中也贡献了他对妇女解放的意见。文章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指出在妇女解放问题上最终需改造的对象,二、三部分追寻了妇女遭受奴役的社会历史根源,四、五部分指明了所要努力的方向与希望。条分缕析,起意很高,矛头直指不合理的社会结构。
闻一多首先指出,妇女解放问题,最根本的还是一个社会结构问题,因为社会结构的不合理,产生了一切不合理现象,妇女问题也是其中之一。闻一多形象地将这不合理的社会结构喻为一间年代既久,盖得又不好的房屋,每个人被安放的位置并不合适,住得并不舒服,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什么修修补补,而是要将房屋拆下,按照新的设计图来重新建造,从社会的角度来看,这就是“革命”,妇女也将在这场新的社会革命中得到彻底的解放。在闻一多看来,计划得很好的革命并不是“太大的事情”,它是将原来的建筑材料小心拆下,再按新的计划改造安装。这样来看革命未免有些书生意气,但对社会而言,倘真能按这样的浪漫设想去实现,倒不失为一种理想的改造方式。
社会结构的不合理乃是因为阶级的存在,而阶级的产生却是从奴隶制度开始的。闻一多在第二部分的阐述中指出,奴隶制度的产生因素有两个:一是种族,二是两性。闻一多认为,当部族战争发生后,战败一方的人员为另一方俘获,常被迫充当生产工具,沦为奴隶,这是因种族的因素而产生的奴隶。两性的因素则要复杂一些,部族战争中的女俘虏除可作生产的工具使用外,还可作为生育的工具,这种妻子其实也就是奴隶,这是一类;还有一类则是因族外婚的需要,须从外族娶进女子,因为女子也是劳动力,娘家的一族并不愿女儿出嫁,于是发生了抢婚行为,为防抢来的女子逃走或再被抢回,女子便被用绳子捆住,也成为奴隶。在此,闻一多运用唯物史观来看待历史,指出妇女地位的沦丧是与社会阶级的出现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在第三部分里,闻一多进一步从字源学的考证出发,指出中国古代“女”字与“奴”字本是一个字,那时未出嫁的女儿称作“子”,出嫁后才叫“女”或“奴”,妇女的悲惨命运从阶级历史的开始就已注定了。在长久的历史演进中,奴隶早已获得了解放,而妇女这历史最久的奴隶却还未得到解放,因为女性自身还没有觉悟到。闻一多严峻地指出:“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女性,就是奴性的同义字,三从四德就是奴性的内容。”闻一多认为,比较起来,近代西洋女性的妓性则“要好一点”,因为妓并不固定属于一个男子,多少带点反抗性。应该说闻一多的看法深刻而尖锐,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女性人格异化的问题。不管是奴性还是妓性都是女性人格异化的表现,虽然到了现代社会女性已不再是形式上的奴隶,但这种长期积淀下来的异化人格实际上成为现代妇女争取自身解放的一道浓重的阴影,它阻碍着女性自身价值的确认。闻一多从对社会根源的追寻,最后归结到了女性人格的扭曲,这其实是女性长期受奴役的结果。他下面为女性所提出的新的标准也是从对女性人格尊严的重新发现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