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荷之魂
有序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底《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底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袒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
吞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闻一多曾经说过:“美的灵魂若不附丽于美的形体,便失去他的美了。”同样,美的形体若没有美的灵魂的充溢,也将成为一个空洞乏味的躯壳。《红荷之魂》正是诗人从美的形体中开掘出美的灵魂的一次成功尝试,它将红荷的形与神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借自然物的优美明澈投射出人类主体精神的高尚圣洁。
通读全篇,那华美的语言,清丽的气韵,深隽的情思,使人有一种飘飘欲仙,中人如醉的感受。我们不禁疑惑,诗人究竟是丹青国手,还是大哲的化身,怎能用平凡的文字构筑出如此精美的图画,抒写出如此深刻的哲理?
诗作开篇,诗人就以一种热情洋溢的赞美诗般的笔调,歌咏了“红荷”的身世和境遇。“太华玉井底神裔啊!/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这玉胆底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饮雨初放”的红荷,在诗人笔下变成了凌波微步的仙子,她脱尽根下的污泥,濯饮玉胆瓶里“冽骨”的“寒浆”,宁愿投身于“没有堕世的山泉”,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开篇一节,短短的四行,就用清丽高雅的笔调,勾划出一幅超凡脱俗,亭亭玉立的“红荷图”,为下文的抒情感叹奠定了基调。
在第二节中,诗人更张扬起想象的翅膀,任它紧随着荷花的清香,在上下五千年华夏文明中自由驰骋。此时诗人的笔已从案头独对“红荷”的现实,沉入到民族传统积淀中,将“荷花”这一极富民族色彩的审美形象加以历时地充分展示。“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身为“花之君子”的莲花,牵动了我们祖先多少璀璨的灵感,多少深隽的情思;她那圣洁美好的形象,盛开在我们民族一代又一代的诗情里。于是,诗人不禁提出疑问,难道千百首“蜜甜的赞美诗”只因红荷是“抱霞摇玉的仙花”吗?“看着你的躯体,/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至此,诗人利用对传统的反观,自然而然地从描写荷花之形转到探索荷花之魂,并进一步细腻深刻地描绘出荷花内在精蕴的奥秘。在下四句中,诗人用排比句式将四个有关荷花的典故罗列,衬托出荷花之魂的四种不同倾向:似“如来”般神圣、如“太乙”的飘逸,似“五老峰前的诗人”纯真质朴,如“洞庭湖畔的骚客”正直高尚。寥寥四行,既巧妙地尝试了在新诗中化用“古典”的可行性,又烘托出荷花之魂的厚重和丰富。
然而,无论“太乙”、“如来”、还是“诗人”、“骚客”,都只是红荷之魂对古人之精神的象征。那么,在二十世纪的新时代光辉中,“红荷之魂”又该有怎样的内涵呢?在第三节中,诗人直面红荷,使主体精神与荷花之魂互相沟通、互相融汇。“红荷底魂啊!/爱美的诗人啊!/便稍许艳一点儿,/还不失为‘君子’”。在年轻的诗人心中,红荷之魂应该是蓬勃热忱,鲜活美丽的,她沐浴着生命的阳光,饱含着充沛的活力,正直而又美好。而“荷钱”那对理想“向上底虔诚”,对社会“圆满底个性”,又恰是花魂完美的补充,使她更为丰富更为新颖。花魂正是诗人之魂的投射,她年轻、自信、昂然向上,有着无尽的发展余地。
当然,诗人的深刻目光即使在美好的心灵瞬间也不会消散。歌咏了花魂之美后,诗人又谆谆告诫她要警惕现实的险恶:“花魂啊,/须提防着,/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吞食了泽国底版图。”这正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深刻体悟。这告诫既是诗人对个人行动的自勉,也是他对千里之外的诗友们的劝慰。
在最后一节中,诗人以浪漫主义的激越笔调,描绘了一幅水国太平和乐的景象,“崎岖的动底烟波,”经过“花魂”的努力,变成一幅“灿烂的静底绣锦。”这无疑显示了诗人改造社会,创造自由光明世界的理想”。然后,/高蹈的鸬鹚啊!/热情的鸳鸯啊!/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只欢迎你们来/逍遥着,偃卧着;/因为你知道了/你们的义务。”鸬鹚和鸳鸯象征着未来时代的新人,他们自由、活跃,负有社会责任感。在诗人心中,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花魂的高尚,才能生活在由拥有花魂一样美好心灵的人们,所创造的新世界中。《红荷之魂》寄托了诗人的高洁的情思,也寄寓了他美好纯洁的社会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