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黑格尔全神贯注于精神生活,阿尔卑斯山岿然不动的庄严景象引不起他的兴味。他所追求的既不是寂静,也不是安宁。如果他在大自然中能找到某种和他的渴求相应的东西,他才会去亲近自然。他看到赖兴巴赫瀑布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那里的一切都处在运动中,眼前呈现的总是同一景象,同时又总不是前一刹那所呈现的那种景象。他留下了这样一段关于急流之溪的话:浪花悠闲自在地坠落飞舞,颇有可爱之处。由于看不到一种权威,一种伟大的力量,任何受压抑的想法、关于自然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想法就显得极为遥远,而生命始终在分解、跳跃、不是聚成一团,而是永远活跃地运动,倒是使人想到这简直像是自由的玩耍。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泡沫的永恒变化,它们始终牵引着我们的视线,不允许我们的目光在同一方向上作瞬间的停留,所有力量、所有生命都陶醉于自然的咆哮奔流中。
十分清楚,黑格尔毕生爱好为人所掌握并加整顿过的大自然。晚年的黑格尔欣赏荷兰的肥沃牧场、蒙麦特里的花园、多瑙河谷地和海德堡的郊野。未曾开发的荒芜的自然使他兴致索然。只有在自然上发现精神的印记,才能使黑格尔兴奋起来。他真正亲近的不是自然,而是精神。他立志要完成“给无生命的自然安装上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这样一个神圣的使命。当他发现康德哲学的真谛时,心中产生一股不可遏止的精神激动。这种对精神一往情深的感情注定了黑格尔必定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传人。
2.新的神秘
德国诗人海涅讲过这样一个传说:一个英国发明家造出一些最精巧的机器之后,终于想到用人工方法制造一个人。据说他终于成功了。他所制作的这个作品竟完全能像一个真的人那样举止动作,甚至在它那皮革制造的胸膛里还具备了和通常英国人的感情相差不远的一种人类感情。它能用清晰的英国语音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个“机器人”是一个十足的英国绅士,并且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除了一个灵魂之外其它什么都不缺少。但这位英国技师却无法给它一个灵魂,而这个可怜的被造物,自从意识到这种缺欠之后,便日日夜夜地折磨它的创造者,要他给它一个灵魂。这位大发明家终于无法忍受那日益迫切的请求,便丢掉它逃走了。但这“机器人”却立即坐上一部特快驿站马车追他,一直追到欧洲大陆,并总是跟在他身后,常常突然抓住他,哼哼唧唧地对他说:Give me a soul(给我一个灵魂)。海涅的寓意是明确的:能给一个创造物以灵魂的,不会是英国人,也不会是法国人,而是德国人,即那些被称作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德国人。
从康德开始,德国哲学家就相信,人们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体验到并给无生气的世界启示出神妙的万物一如的思想。收拾精神,自做主宰。只要内心向往着大自然的神韵、诗意般的幻想和那一缕缕真挚的思恋精神家园的情怀,就会使不安分的灵魂倍感亲切。也就是说,只有那些真正懂得自然界具有内在精神价值的人,才能在恬静的氛围中寻找到心的共鸣、灵魂的慰藉和精神的伟力,才能用不朽的超凡思想为自己建造一个立命安身的精神家园。因此,哲学以及哲学家的职责不是给予你什么,比如一叠钱币,一枚发光的钻石戒指,一部赏心悦目的书,而是唤醒,唤醒昏昏然的病态精神,唤醒人的使命感,唤醒人的良知与道德责任感,唤醒区别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的意识。正因为从康德到费希特到谢林是如此使哲学贴近生活,如此地使哲学富有人情味,所以它才能激动人、感动人、吸引人。在人们心中,那些既古老又神秘的哲理问题,本应是艰涩而缺乏吸引力的,如今变成了充满诗情画意、充满绝对美的精神畅想曲。这支优美的曲子,对一切具有哲学素质、多少与哲学家有着相应内心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的人(不论其种族和生活的时代如何)来说,总能让他产生一种插上旋律的翅膀,海阔天空,自由地飞翔的欲望。
然而,从康德开始的德国古典哲学,也不仅仅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它还是一把利剑。康德、费希特、谢林对精神的强调,意在铸造一把锋利的思想之剑,借助理性的法力,斩杀一切陈腐的观念、思想与制度。海涅深诸这一点,他充满激情的描述,会使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德国古典哲学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的。海涅指出:
“假如康德主义者的手臂准确有力地打击了敌人,是由于他们的心灵不被传统的敬畏所动摇;假如费希特主义者勇气十足地抗击一切危险,是由于危险在实际中对他们并不存在;那么,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则在于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醒了一种我们在日耳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这种斗争意欲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斗争而斗争。基督教——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绩——固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日耳曼粗野的斗争意欲,但仍旧未能摧毁它;当这个起着驯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溃时,古代战士的野性,以及为北方诗人讽咏已久的狂暴的帕则喀的愤怒(帕则喀是北欧传说中的勇士,发怒时能使敌人慑服。他的12 个儿子得到他的遗传,也以这种怒气和勇猛著称)必将霍然苏醒过来。那张符咒已经腐朽了,它惨然崩溃的日子终将到来。然后那古代石制的诸神就会从被人忘却的废墟中站起身来,打碎哥特式教堂。那时当你们听到铿锵的声响,你们可要警惕,你们这些邻人之子,你们这些法国人,不要干预我们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这可能对于你们不利。你们不可去煽风点火,也不可去扑灭它。你们可能因火而把手烧伤。请你们不要讪笑我们的劝告,讪笑一个奉劝你们要警惕康德主义者、费希特主义者和自然哲学家的梦想家的劝告。请你们不要讪笑那个期望‘精神领域中已经出现的同一革命也要在现象领域中出现’的梦想家。思想走在行动之前,就像闪电走在雷鸣之前一样。当然德国的雷鸣也像德国人一样,并不太迅速,而且来势有些缓慢,然而它一定会到来。并且当你们一旦听到迄今为止世界史上从未有过的爆炸声,那么你们应当知道:德国的雷公终于达到了它的目的。苍鹰们将要在这声响的同时,坠死于地;而那远在非洲荒漠中的群狮也将夹起尾巴,钻进它们的王者的洞穴。德国将要上演一出好戏,和这出好戏相比较,法国革命只不过是一首天真无邪的牧歌。目前,德国当然还相当寂静,在那里也有一个人或两个人表现出若干活跃的样子,不过你们不要相信,这些人物有一天会作为真正的演员而出场。在一群斗剑士到来进行殊死搏斗之前,这些人只是几只在空竞技场上东奔西跑、咬来咬去、吠叫一阵的小狗罢了。
“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各民族都将聚集在德国人的周围,就像坐在圆形剧场各级看台上一样,来观看这次伟大的角斗。”
“德国的雷公”——康德、费希特、谢林,已在黑格尔之前向世人发出了怒吼。黑格尔在经历了最初的精神激动之后,也将披铠带甲,走上历史的前台。现在,他在逼近德国哲学的内核,体验到那种来自精神自身的神秘。
黑格尔无比激动,他用一首浪漫诗,表达了自己思想进入的新境界:
我的周围寂静无声,我的心中波澜不兴——
终日奔忙,不知疲倦的人们都已酣然入梦,给我以
自由和平静——
谢谢你,啊,我的解放者,啊,夜色!
朦胧的银白色月光,照射出远方群山的模糊的轮廓,
那边湖水中粼粼的波光正在轻柔地闪烁。
在这样迷人的景色下,黑格尔自然能很快进入对伟大精神神秘本性的直接体验。他写道:幻想使永恒接近感觉,使它与形态结合。——欢迎你们,崇高的精神,高尚的幽灵,你们容光焕发,无所畏怯。我感到这也是我故园的苍天,森严光辉缭绕在你身边。呀!你寺院的大门正砰然打开,啊,西利兹你君临埃琉西斯。现在我陶醉在狂喜中,目睹你的来临,我谙悉你的启示,我领悟这全部意境的高尚意义,我理解诸神餐宴上的赞歌,还有他们高贵的劝说。对智慧的爱使黑格尔自然会领悟到精神的神圣本性,静观这种本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其内部,与它合而为一。这就是一个智者对美妙东西的态度。黑格尔以下面的词句结束了自己的畅想:我了解黑夜,你圣明的神性!你经常启发我,你孩子们的生命,你经常让我预想,你就是他们活动的灵魂!你是忠诚的信仰,高贵的意识,纵使一切都要不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读者从我们对这首浪漫诗歌的复述中,可以觉察到,黑格尔又跃到了一个新境界。他像他的前辈康德、费希特、谢林那样,把对人的敬重转变成对人的精神的颂扬。他心中充满了神秘感,渴望了解人的精神的本质。为此,他希望能得到大学教席,以便自己能更加深入地进行研究。碰巧,在他30 岁时,机会来了。他的父亲在他29 岁时去世,他分得了一笔不太大的遗产,但已足够帮助他登上大学讲坛。1801 年1 月,黑格尔启程前往耶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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