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哲学通向真理的路途中,也存在着撞击,甚至可以说是斗争。旧的哲学不断被新的哲学所代替。任何一种新的哲学学说都要求驳倒过去的一切,要求占有真理,这当然无可非议。使徒保罗对安纳尼亚说:“看吧!将要抬你出去的人的脚,已经站在了门口。”迄今为止的经验表明,这句话用在那样一些哲学体系上也是贴切的:“瞧着吧!将要把你的哲学驳倒并排挤掉的那种哲学不久就会来到,正如它对于其它哲学并没有姗姗来迟一样。”
但是,没有一种哲学学说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相反,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每一种哲学体系总会以被扬弃的状态继续存在着。哲学发展中,后面出现的哲学学说不仅是必然地从前一哲学学说中脱颖而出,而且还在吸收了前一哲学学说中有价值成分之后,又加以发挥拓展。在哲学史中,传统好像一根神圣的链条,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哲学史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一股越汇越大的洪流,纳百川入大海,生气勃勃,气势恢宏。
黑格尔执着地坚持这股洪流的目标是朝向纳百川于自身的绝对精神之真理大海。他将每一时间出现的哲学都看作是这股洪流中的浪花,或者说是波涛。譬如,现存的展示精神完善真理形态的哲学体系(黑格尔自诩是自己的哲学),是从“存在”开始的,哲学史也是从爱利亚学派的“存在”开始的。在此之后,哲学体系中出现了“生成”范畴,哲学史上就出现了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哲学,达到了“生成”阶段。哲学史中的每一种哲学就是这样扮演人类精神走向辉煌顶点的帮手,以特定方式表现哲学最高真理在某一历史时期所把握的真理的程度。
由此也就引伸出另一个观点,即可以把哲学史的发展过程看作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不断前进过程。哲学史作为人类精神认识自身本质、真理的历史,必然是这样一个过程。可以断定,历史上那些最先出现的哲学,是最贫乏、最抽象的哲学。在哲学发展过程中,每一种后起的哲学都扬弃先前哲学的形式,对其主要原则作进一步规定、发挥、拓展,从而丰富和发展了先前的哲学。最晚出、最年轻、最新近的哲学就是最丰富、最发展、最深刻的哲学。例如在讨论辩证法发展问题时,黑格尔首先指出“爱利亚学派是辩证法的开始”,然后又探讨了辩证法在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那里的发展,着重指出他们对爱利亚学派辩证法思想的发展。他赞扬赫拉克利特“有与无的同一”、“万物皆变”、“对立统一”等问题的探讨;他非常重视柏拉图对存在和非存在、动和静、同和异、一和多、有限与无限等关系的探讨。而在近代哲学中,他特别重视斯宾诺莎和康德对辩证法的发展,指出,斯宾诺莎揭示了思维和存在、有限和无限的辩证关系,而康德则发现了理性中必然潜藏着矛盾,从而达到了辩证思维较高的一步。由此可见,人类精神的自我认识通过各个时期的哲学以及各个时期哲学间的演进,由片面到全面,由浅显到深刻,由低级到高级,不断丰富自身。最后的哲学因此必然包含先行的一切哲学,是一切先行哲学的产物和成果。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黑格尔不仅注意到哲学史上各种哲学所串成的统一链条,而且还注意到链条中每个环节对其周围环境的依赖性。在这一点上,也是前无古人的。黑格尔特别强调指出哲学是它所代表的时代在思想中的表现,它总是特定时代和特定民族的产物。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哲学体系都是它那个时代的哲学,它只能满足那适合于它的时代的要求和兴趣,并且受它的时代的局限性的限制。所以,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既不会出现柏拉图学派,也不会出现亚里士多德学派;既不会出现斯多阿主义者,也不会出现伊壁鸠鲁主义者,充其量只会出现他们的后裔。要复兴这些体系,或重建这些主义,无异于要一个成年人重新变成小孩。因此,对任何一种哲学学说,都要历史地具体地评价,决不能用我们现时代的思想方式去改铸古代哲学家。
然而,十分遗憾的是,黑格尔自己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他本人不仅常常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剪裁历史上的哲学,以便适合自己思辨地构造体系的需要,而且还狂妄地声称他本人的哲学体现了绝对精神最高最完善的精华,因而是绝对真理的体现。可以说,绝对精神从古希腊出发,步履蹒跚,跨越东西半球,穿过2500 多年的时间,最终在他的哲学中完成了崇高使命。绝对真理实现了,哲学的历史使命终结了。黑格尔颇为自负,洋洋得意,用胜利者的口吻说,你们看,绝对精神劳动得多么懒散,多么迟缓啊,要这么长时间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但万幸的是,绝对精神历经这一长长的漫游,终将所有有关绝对真理的信息传递给我们,并明白地显示出自己崇高的本性。黑格尔借席勒诗句这样诵唱。
伟大的造物主感到孤独无友是它的缺陷,
于是它就创造出众多的精神,
作为它的圣洁性的圣洁表现。
那最高的本质是无双无对的,
从整个精神世界的杯中,
涌现出它本性的无限。
3.从崇高到可笑
我们来回顾一段历史。1812 年,当黑格尔在寂静的纽伦堡做他的中学校长,专心致志撰写《逻辑学》,并忙于出版该书事宜时,闻名近代的拿破仑战争的战火正在欧洲东部熊熊燃烧。拿破仑打着他的旗帜,从法国、德国、波兰和意大利征集了一支空前未有的60 万大军。6 月24 日,法国人越过了俄罗斯的边界,俄国人退却了,维特布斯克和斯摩棱斯克相继沦陷。在莫斯科前沿展开了血战。官方消息报导着法国人的胜利,说是俄方日内即将投降。拿破仑朝着莫斯科挺进,眼看就要赢得这场战争。但是,令人费解的是,欧洲列强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早已求和了,而俄国人却还在继续战斗。突然传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法国军队遭到了惨败,被迫退却了,接踵而来的是一场灾难:军队土崩瓦解,拿破仑丢弃了残部,逃回巴黎招募新兵。当他离开被击溃的队伍时,说了这样一句名言:“从崇高到可笑仅有一步之遥”。
这句名言现在用在哲学教授黑格尔身上也十分贴切。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所作的历史性漫游是艰辛的。精神为获得真理所进行的冒险是令人敬畏的。
黑格尔本人在这次历史性的漫游中也的确发现了许多珍宝,采集到许多思想精华。今天,在黑格尔的遗著中,关于哲学史的演讲依然是能引起人们极大兴趣的力作。人们承认,黑格尔分析哲学史的原则是辩证法(以唯心主义的形式)的宏伟范例。人们借助他的演讲录,可以很好地理解他的辩证法。意识的发展作为主客体之间连续不断的相互作用,在《精神现象学》里是以一般的形式思辨地加以申述的,而在这里却得到了具体的体现。思维从抽象到具体的运动、逻辑的东西与历史的东西之间的相互联系,在《逻辑学》中是作为一个思辨结构显示出来的,而在这里却尽可能地从哲学史上得到证实,从而成为历史逻辑学。至于黑格尔关于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每一时代的哲学都是植根于火热的现实和丰富的民族文化背景沃土里的理论花朵等等思想、观点,则早已作为人类理性思维的优秀成果,走进了人类精神深处,融入了人类文化血液。有关哲学史方面的著作成为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极致和方法的精华,它为黑格尔树立起一座永不腐朽的精神丰碑,崇高、庄严、巍峨,令后人心驰神往。
然而,黑格尔毕竟没有把这份光荣珍惜始终。哲人的自傲和庸人的自负使黑格尔最终背叛了自己所提倡的辩证法精神。他主张真理是一个不尽的过程,真理永远在路途中,追求中,但却把自己的哲学视为真理的完成,绝对精神的完全实现,狂妄地宣称,在他手中,永远结束了哲学的发展。这样,黑格尔最终牺牲了他一生所衷爱的历史主义原则和发展原则。他主张每一种哲学都代表了它那个时代的精神,后人决不能用自己的思想方式去剪裁先前的哲学。但是,他本人又常常违背历史事实,按照自己的意愿,任意地剪裁哲学史,甚至不惜曲解哲学史上的哲学学说,将它们纳入自己的哲学体系中,降为自己体系的一个个环节。在这种意义上,这位辩证法大师,竟然变成了一位“拙劣”的“裁缝”,正如德国诗人海涅所讽刺的那样:
生活和宇宙实在太破碎,
你一定要与德国的教授见一见;
想必他不会置之不理,任它破碎:
他会构思体系,定下标题……
穿上睡衣,戴上睡帽,
把全宇宙的窟窿补缀。
“从崇高到可笑仅有一步之遥。”黑格尔的教训再一次证实了这个道理。
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要做真理的发现者,不要做真理的占有者。任何一个想在理论上有所作为的人,决不能固步自封,将自己封闭在一个自我营造的巢穴中。应当走向生活,走向实际,在流转的大千世界中发展真理。思亘古不移又倏忽闪现,谁的惊愕能深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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