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近代“疑古”思潮兴起以来,围绕《论语》的编纂、结集,学界已有过种种研究和讨论。从经学思想史的角度看,《论语》一书的性质及其所反映的价值观同样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同《论语》的结集又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根据解释学的观点,文本的编纂、结集实际也是一种理解活动。孔门弟子对孔子言行的“辑而论纂”,无疑是对孔子思想一次系统的认同和理解,由此确立起早期儒学的价值观。而《论语》作为这一理解活动的记录,便在经学思想史上具有了特殊的地位。本文拟从考察《论语》的成书入手,进而分析、揭示《论语》一书的特殊性质及其所反映的价值观,并对《论语》在汉代的流传及在经学史上的地位作出说明。
一、孔门后学的分化与《论语》的结集
关于《论语》的成书,历史上存在着不同认识和看法。汉唐学者一般均认为《论语》是由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结集而成,结集的时间当在孔子去世后不久,其中讲得较具体的,是《汉书·艺文志》中刘歆的说法: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此外,像何晏《论语集解》引“汉中垒校尉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王充《论衡·正论》:“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赵歧《孟子题辞》:“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都肯定《论语》是由孔子弟子编纂、结集。汉代学者中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论语》的结集是由某位或几位弟子所为。如《经典释文》引郑玄说:“仲弓、子夏等所撰定。”同书《论语音义》又称:“郑玄云:仲弓、子游、子夏等撰。”《论语崇爵谶》:“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事素王。”《文选·辩命论》注引《傅子》:“昔仲尼既殁,仲弓之徒追论夫子之言,谓之《论语》。”这种看法与前面虽稍有不同,但在肯定《论语》是由孔门弟子编纂、结集,即《论语》成书较早这一点上,则是一致的。古人叙事简略,以上只谈到《论语》开始结集,而没有说明完成的具体时间。唐代柳宗元注意到,《论语》中有曾子临终前与弟子的对话(见《泰伯》),“曾子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也。”认为《论语》的成书可能要晚至孔子的再传弟子。但又说“或谓: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i]实际仍然承认汉人的说法,只是对其作了补充和说明而已。
清代学者崔述则对《论语》的成书提出不同看法,他注意到今本《论语》前后十篇在文体和称谓上存在差异,前十篇记孔子答定公、哀公之问,皆变文称“孔子对曰”,以表示尊君。答大夫之问则称“子曰”,表示有别于君,“以辨上下而定民志”。而后十篇中的《先进》、《颜渊》等篇,答大夫之问也皆作“孔子对曰”,故怀疑“前十篇皆有子、曾子门人所记,去圣未远,礼制方明;后十篇则后人所续记,其时卿位益尊,卿权益重,盖有习于当世所称而未尝详考其体例者,故不能无异同也”。又如,前十篇中孔子一般称“子”不称“孔子”,门人问学也不作“问于孔子”。而后十篇中的《季氏》、《微子》多称孔子,《阳货》篇子张问仁,《尧曰》篇子张问政,皆称“问于孔子”,与《论语》其他篇不同,“其非孔氏遗书明甚,盖皆后人采之他书者”。[ii]受崔述的影响,以后学者继续从《论语》前后十篇用语、称谓的差异对其成书作出判断,有学者甚至认为《论语》最初只有单独的篇,其编定成书,要在汉代以后。[iii]
从现有材料来看,以上看法当以前者更接近事实。先秦典籍中明确提到《论语》一词的是《礼记·坊记》:“《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史记·孔子世家》说:“子思作《中庸》。”《隋书·经籍志》引沈约说:“《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子思子》一书,唐时仍存,宋以后方才佚失,故沈约所说当有根据。但在“疑古”之风的影响下,学者往往将《坊记》、《缁衣》、《中庸》等篇看作是秦汉时作品,这条材料的可靠性受到了怀疑。然而近年公布的郭店及上海博物馆竹简中均有《缁衣》一篇,内容与今本基本相同。据发掘报告,郭店一号楚墓的年代公元前四世纪中期至三世纪初,上博简的年代可能与此相差不远,证明《缁衣》确实是先秦古籍。另外,郭店竹简中与《缁衣》同时出土的还有属于子思学派的《五行》篇,记载子思言论的《鲁穆公问子思》篇,说明《缁衣》与失传的《子思子》确实存在着某种联系,沈约说《缁衣》、《坊记》等篇取自《子思子》应是可靠的。既然子思在其作品中已提到《论语》,那么至少在子思生活的时代《论语》已经成书。据学者考证,子思的生卒约为公元前四八三年~前四零二年,则《论语》的成书的下限当在公元前四零二年以前。[iv]
至于今本《论语》存在称谓和用语的差异,这说明《论语》的编定经历了一个过程,不是短时期完成的,编纂者也可能不只一两个人,而是有多数弟子参与,但这一过程是否如有些学者所说,可以下延至汉代呢?从新出土的材料看,《论语》中孔子称谓的差异,有些可能是在传抄中形成的,并不能作为《论语》成书较晚的证据。一九七三年,河北定县西汉中山怀王刘修墓中出土《论语》、《文子》、《太公》等竹简,其中属于《论语》的汉简有六百二十枚,录成释文的共七千五百七十六字,约为今本的二分之一。由于中山怀王刘修死于汉宣帝五凤三年(公元前五十五年),故竹简的抄写当在此时之前。用简本与今本作一个比较,可以发现二者在孔子称谓上常常互有差别。今本《论语》后十篇中称“孔子”的地方,竹简本有的称“子”。如《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尧曰》篇“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在今本《论语》中,门人问于孔子一般称“子”,不称“孔子”,故崔述怀疑上面两章可能是后人的添加,但在简本中以上两章均称“子”:“[子]张问仁于子。子曰:‘耐五者于天下为仁者。”“子张问于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正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可以从正矣。’”说明上面两章在今本中之所以显得特殊,乃是抄写的缘故,与时代的早晚并没有直接关系。还有,《子路》篇“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今本《论语》记孔子答国君问一般称“孔子”,不称“子”,但简本此章却称“子”:“……公问:‘一言而兴国,有诸?’子曰:‘[言不]可以……”说明孔子的称谓并不那么绝对,在抄写中常常会出现变化。另外,今本《论语》称“子”的地方,竹简有的称“孔子”,如《先进》篇“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先进》篇“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简本均作“孔子曰”。还有,《微子》篇“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简本作“子抚然曰”。这些都说明,《论语》中关于称谓的规定并不严格,即使有一定的规定,在抄写中也会常常发生变化,以此来判断《论语》的成书,根据并不充分。所以根据现有的材料,《论语》的结集应该较早,在孔子去世后一百年之内已基本成书,编纂者主要是其弟子和再传弟子。
《论语》成书较早的事实,向我们透露出以下重要信息。一,《论语》的编纂与孔门后学的分化密切相关。二,《论语》一书是由孔门弟子共同编纂,反映了孔门弟子的集体意见。我们知道,孔子去世后,儒学内部发生分化,形成不同的派。《论语》既然成书较早,自然与儒学内部的这一变动密切相关,是在其背景下完成的。说到孔门后学的分化,人们往往想到《韩非子·显学》的说法:“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各派“取舍相反不同”,但都自认为是真孔子。但韩非子所说的“八派”时间跨度较大,其中的孟氏(孟子)、孙氏(荀子)已到了战国中后期甚至晚期,显然不是孔子去世一段时间内儒学内部分化的情况,所以有学者认为是孔子以后儒学内部先后出现的“八大强家”,[v]但更有可能,是韩非对儒学内部分化的一种模糊印象。从现有的史料看,孔门后学的分派应是从有子、曾子开始的。据《孟子·滕文公上》:
昔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子夏等人以为“有若似圣人(孔子)”,表明在他们看来,有子思想接近孔子,[vi]是孔子的接班人,他们欲尊奉有子,以有子为孔门正统。值得注意的是,子夏等人在拥立有子时曾“强曾子”,这大概是因为当时曾子在孔门中已颇有影响,并对有子的正统地位不予承认,所以才有子夏等人强迫的一幕。从上述材料看,曾子并不为其所动,他的一段表白在赞扬孔子人格高大不可企及的同时,也暗讽了有子等人不自量力。由此可见,当时孔门内部的斗争是十分激烈的。有若立派不久,可能因为学识不高,难以服众,孔门后学又发生分化。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若弟子向其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