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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作品——罗丹论,
译者题记
里尔克这两篇论罗丹的文章都是旧译(第一篇更早,似乎是1929年,当译者还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因此,在这里都作了一些修改,其中有些几乎等于再译。
里尔克(Raina Mania Rilke 1875-1926)是奥地利一位杰出诗人,对欧洲诗坛影响相当大。由于他本人受法国象征主义的影响颇深,他的思想本质是唯心主义的。幸而他从青年走入中年的历程中,接触了欧洲现代最伟大的雕塑家罗丹的光辉充实的现实主义作品,那么心悦诚服,竟不惜到巴黎去自荐为雕塑家的义务秘书,在罗丹的工作室里服务了几近十年,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才忍痛离开。※
如果爱的基础是了解,“越了解就越爱”,正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位大师达·芬奇说的,那么,里尔克这两篇文章(尽管其中有不少唯心主义的色彩)对于罗丹,对于他的为人和作品,其了解之深刻和透彻自不待言。专注的读者将在这里找到源源不竭的精神上的启迪和灵感——不独关于罗丹的,不独关于造型艺术的,而是整个精神上的启迪和灵感——是可以断言的。
梁宗岱
1962年秋于广州中山大学
里尔克于1905至1906年给罗丹当了八个月秘书。
罗丹论
罗丹未成名前是孤零的。荣誉来了,他也许更孤零了吧。因为荣誉不过是一个新名字四周发生的误会的总和而已。
关于罗丹的误会很多,要解释起来是极困难的事。而且,这是不必要的;它们所包围的,只是他的名字,而决不是那超出这名字范围的作品。这作品已经成为无名的了,正如一片平原是无名的,或者象大海一样在地图上、典籍里和人类心目中才有名号,而实际上只是一片汪洋、波动与深度而巳。
我们将要在这里论及的作品已经生长有年,而且还一天天长大起来,象一座森林一般,片刻也不停息。我们穿插于千百件作品中,心悦诚服于那层出不穷的发现与创造,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转向这双手——上述的一切都出自于这双手。我们记起人类的手是多么渺小,多么易倦,它们能移动的时间又那么短促。我们于是访问那挥使这双手的人。这人究竟是谁呀?
他是一位老人。他的生平是属于那些不容叙述——无终无极的生命之一。这生命早巳抽根,它将延长,深入一个伟大时代的深处,而且对我们仿佛已经过去了不知许多世纪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想象它必定经过或种童年,在某处,在穷苦中挣扎的童年,彷徨、无依、无闻。而这童年或许还在也说不定,因为——圣奥古斯丁说得好——它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的生命,或许,包含他已往—切的时光,期待与放任的时光,怀疑的时光,和悠久的痛楚的时光,是毫无所失、毫无所遗忘的,是在消逝中长成的。或许如此吧,我们无从知道。但是我们可以断言,只有这样的生命,才能够产生那么丰富和美满的行为;只有这样的生命(其中什么都是同时发展与苏醒,什么都是永无止境的)才能够长春永健,不断地向着崇高的功业上升。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凭空架造这生命的历史,它的迷误,它的琐事和轶闻。他们会叙述一个幼童常常忘了饮食,因为他觉得拿一把顽钝的小刀来雕琢一块粗木比饮食更为重要;他们会以种种非凡的遭遇点缀他的成年,预兆他未来的光荣和伟大。诸如此类的传说,永远是那么流行和深入人心。譬如,我们尽可以选择下面几句话, 相传是五百年前一个僧侣对那年幼的米赛·歌伦比说的:“努力呀,孩子,尽情观赏这圣波尔雕花的钟儿和兄弟们美丽的作品吧。观赏,爱上帝,你就可以享受伟大事物的恩惠了。”你就可以享受伟大事物的思惠了。在他出发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亲切的情感(可是比那僧侣的声音低沉得多)或许对我们这青年人这样说。因为这正是他所寻求的:伟大的事物的恩惠。
巴黎的卢浮宫里,无数使人联想到南国的蓝天和滨海睛光的玲珑剔透的古物当中,兀立着许多沉重的石头,是从邃古传下来,而且要遗留至遥远的将来的。这些石头有些正酣睡着,显然在静候某种最后审判而醒来;有些生意盎然,有动作,有姿势,那么新鲜活泼,仿佛人们特意把它们保留,以待将来赐给一个偶然行经那里的童子。而这种生命,不独那些远近知名、有目共赏的杰作有之;就是那些被人忽略、无名、冷僻的小品,也一样地充满着这深切内在的生气,和那一切众生共具的、丰富的、触目惊心的、彷徨的神色。甚至静默,那有静默的地方,也是由成千成万匀整均衡的震荡的刹那组成的。那里有许多小小的雕像,特别是形形色色的兽类,走着,或团聚着。如果一只鸟儿在那里栖止呢,我们就知道那是一只鸟儿,一片蔚蓝的天从它背后透露出来围绕着它,一片大地折叠在它每根羽毛上,而且我们可以把这片大地铺开,把它展拓到无穷。
就是那些耸立在天主教堂顶,或盘坐、蹲伏在台柱下,佝偻,憔悴,懒洋洋到什么也不愿负载的飞禽走兽,亦莫不如是。它们当中有狗,有松鼠,有喜鹊,有毒蝎,有龟,有鼠,还有蛇。至少每类占其一吧。这些生物似乎是从外面,在林中或路上捉回来的;不过久困在石刻的花叶和蔓藤底下度日,才渐渐变成目前这种将永远保持的形态罢了。但是也有生来就属于这雕塑的世界,并没有它生的回忆的。它们从始就是这崔巍、廓落、突兀、峭立的世界的居民。它们那狂热的瘦态露出嶙峋的骨骼。它们张口吐舌,如驯鸽般咕咕欲鸣,因为附近的钟声把它们的听觉毁坏了。它们并不负载任何东西,而只昂头展脚,就这样帮助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地叠上去。有些抱着鸟儿,栖立在危栏上,仿佛确实在赶路,不过想在那里暂歇几百年,去眺望那不断地增长的大城市而已。别的呢,是犬族的苗裔,从檐端向下垂,随时准备把雨水从它们竭力要呕吐而膨胀的口倾泻出来。一切都是经过修改和校正的,但它们的生命却毫无损失;相反,它们却更强烈更蓬勃地活着,活着那产生它们的时代的热烈沸腾的生命。
而且无论谁看见了这些生物;,就会感到它们并不是由一时的妄念,或带着游戏性质,企图去发明新奇花样而产生的。它们的母亲是痛苦。因为害怕那由严厉的信仰带来的冥冥中的刑罚,人们于是逃避到这有形的世界里;耐不过踌躇与彷徨,人们于是投身于这创造的工作中。他们依然要在上帝身上找寻这一切。可是再也不倚靠捏造一些偶像或试用其它办法去表现他了——他,那可望不可及的;唯有把苦难的人们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哀,以及一切穷困的姿态带到他家里,放在他手上和心中,才能够充分表示人们的虔敬。这样做要比绘画好;因为绘画原也是一种幻象,一种精巧优美的骗术。他们所求的却是纯朴和真。天主教堂里的怪诞的雕刻,那无数妖孽和禽兽的十字军就这样诞生了。
如果我们从中世纪的雕刻回顾到古代,又从古代回顾到那渺渺茫茫的太初,我们可不觉得人类的灵魂永远在清明或凄惶的转折点中,追求这比文字和图画、比寓言和现象所表现的还要真切的艺术,不断地渴望把它自己的恐怖和欲望,化为具体的物么?文艺复兴时代可算是最后一次掌握这伟大的雕刻术;那时候万象更新,人们找着了面庞的隐秘,找着了那在展拓着的雄浑的姿势。
现在呢?那催迫我们用这震撼人心的强劲的工具去阐释它的谜,去解开它的不可解的纠纷的时代,可不再来临了么?各种艺术都多多少少更新了;热忱和期待在它们血管中奔流和沸腾;可是或许只有雕刻一术,依然在对过去的伟大的敬畏中踌躇着,被呼召去找出其它艺术正在热望中摸索探寻的东西。它要普渡一个几乎所有的冲突都在冥漠中进行的痛苦的时代。躯体就是它的喉舌。而这躯体,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的是什么时候呀?一层一层地,年代的衣裳已把它遮盖住,可是在这些尘壳的保障下,那潜滋暗长的灵魂已把它转变,而且毫不喘息地把它的面目修改了。它已经变成另一个了。如果我们现在把它揭开,说不定它会呈现出千万种姿态,对于那在这期间产生的一切新颖的和无名的,以及对于那些从潜意识涌现出来,象异域的河神在血流声中露出他们鲜血淋漓的脸一般的古代的神秘。而这躯体不仅比那古代的躯体不曾减少了美艳,它的美却要更深宏。又经过二千年之久,生命把它搂抱在手里,把它陶冶,把它切磋琢磨了。绘画无时不梦想着这躯体,以晨光来点缀它,以暮霭来透射它,以千般柔情和欢愉来偎它,把它当花瓣般轻抚,让自己在它的波澜上荡漾——可是雕刻,这躯体所直接隶属的雕刻,却还未曾认识它自己的产业呢!
这里是一个重任,象世界一般大。而那站在这重任之前的,却是一个无名的、在幽暗中用双手的劳动去换面包的人。他是孤独无伴的。如果他真是一个做梦者呢?他就会做一个美梦,一个奥妙的、无人能解的梦,一个悠久的、百年如一日的梦。然而这个在塞佛尔工厂里靠工作糊口的青年,却是一个特殊的做梦者,他的梦出现在他那双手上,而他立刻去把它实现。它感到要从何处着手,一种内在的宁静把智慧之路指示给他。在这里已经透露罗丹与大自然的深沉的契合了,关于这契合,那称他为自然之力的诗人乔治·罗廷伯曾经写下不少的名言。不错,罗丹的灵魂里实在有一种使他几乎浩荡到无名的沉毅,一种沉默超诣的仁慈,一种属于大自然的大沉毅、大仁慈——大自然,我们知道,是赤手空拳去悠闲地严肃地跋涉那到丰稔的长途的。罗丹又何尝立志培植出大树来?他起先只把种子撒下,或者可以说理在地心。这种子便开始向下发展,把根儿一一往下扎,等到根儿扎稳了,然后轻易从地面探出头来。这样做是需要许多许多时日的。罗丹的几个好友催促他的时候,他说“不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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