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由于句子长短参差,韵律起伏上下,词比规整的格律诗更适合传达曲折、波动、回环往复的情绪。长调词尤其明显。小令的句式一定程度上只是五七言诗的拼凑,不像长调那样变化繁多,而且它太短了,余地不够,容不下几个转弯;好比女人太矮,便不大容易有好身段、好曲线。沉郁顿挫一个特征,跟词这个体裁的性质天然凑拍,词所以适合制造出它来。古来的批评倾向也给我们造成这个印象:沉郁顿挫被捧为词的最高境界。批评家们用各自的口吻、从各别的眼法接触到这个主题;粗粗地分头听他们讲话,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似的,听得仔细了,原来大致朝向一个东西,好比《庄子》名言“一呼我为马,一呼我为牛”,叫来叫去,叫的只是一个人。例如讲词宜曲不宜直,词体“要眇宜修”,称赞别人的作品“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批评别人的作品太率太露、不够沉著,等等,都暗底下勾连着沉郁顿挫。批评家们囿于各自的理论,叫他们看对方的话,也许不大能够解会,像隔着《庄子》里秋水涨宽的大河看对岸,“不辨牛马”的;可是咱们旁边人见得出来,他们的讲法实际颇有贯通,互相间并非牛头不对马嘴。这里也暗示,格律虽然死硬,并非死尸,而有活力;它不但在风格的建立上显出主动性,还暗底下影响评论家的眼光。我不详谈古人关于对沉郁顿挫的看法,这节里涉及豪放派比较多,我只举几则与豪放派有关的评论。金国的元遗山总论豪放派道:“(东)坡以来,山谷、晁无咎(补之)、陈去非(与义)、辛幼安诸公以歌词取胜,吟咏性情,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苏氏之学,曾被朝庭禁止,可是北人最为崇尚他,所以元遗山体认得不外行。他除掉指出清壮那个豪放特征,也没有忘掉顿挫那个曲折、波动的特征。山谷赞赏东坡的书法“挟海上风涛之气,”夏敬观也把类似的说法品目东坡的词:“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着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雨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已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后之学苏者,唯能知第二乘,未有能达上乘者,即稼轩亦然。”海雨天风中,杂有幽咽怨断,情绪便不会直来直去,写法无疑也要转折一下。夏批评稼轩,并非怪稼轩不能曲折,他讲的那个“宕”字便含有跌宕起伏之意;而是怪他顿挫得太使劲力、转折勾勒得太刻露,不如东坡“春花散空”的“不着迹象。”这也是对苏、辛词风相异处很真切的领会。从东坡到幼安,激昂豪放的一面加强了,顿挫也更不隐晦了。周济说:“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郁勃”的“深”“情”,不易讲成直爽、发散的兴高采烈;在“纵横”中“郁勃”,也跟婉约派轻柔的郁勃有了区别,所以周济又讲稼轩“沉着痛快”,“痛快”一词跟婉约派搭不上边的。谢章铤讲辛词“缠绵悱恻”,也是对他曲折一面的描述。好些批评家并不特别提到苏辛的曲折处,原因在于,这个特征在先前婉约派那里便是常情,批评家的注意力枪打出头鸟,瞄准着作家异于前人的地方。后来向苏辛学步的作家,往往也只留意到这出头之鸟,发生偏颇。要讲起这个情况,批评家才重视苏辛的曲折,抬出祖宗来吓唬子孙。王国维便讥讽道:“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可学,佳处不可学也。”谢章铤警告说:“学稼轩者,要于豪放中见精致。近人学稼轩,只得莽字、粗字,无怪阑入打油恶道。”“精致”便是叫大家别一味粗豪——粗着嗓子瞎嚎。周济不满“后人以粗豪学稼轩,”因此株连到祖宗:“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芒太露。”这个太露与太豪放有关,顿挫得太使劲力也脱不了干系。周济出于这个心态,看东坡时,也别有见解:“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其病也。”况周颐论词标举“重、拙、大”,讲究“沉著、厚”,大体上似乎要求感情诚挚不轻浮花哨,用笔沉静宛转而不快人快语、大喊大叫。这可以从他自己的创作里得到应证。他评贺方回的词说:“苏辛皆极厚,然不易学,或不能得其万一,而转滋粗率、叫嚣、澜浪之类。东山词亦极厚,学之却无流弊。”他看出苏辛感情、用笔都曲折、回环。南宋的刘过号龙洲道人,他“流落江湖,酒酣耳热,出语豪纵,自谓晋宋间人物。”刘熙载读他词的感受是:“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著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他认为刘过沉著不够,原因给冯煦一语道破:“龙洲自是稼轩附庸,然得其豪放,未得其宛转。”宛转者,曲折也。夏承焘与张璋同选一本《金元明清词选》,书的前言不知是否出于夏先生手笔。前言里有一段跟刘过相关:“元中叶诸词家中,刘因、许有壬、张翥影响较大。刘因的《樵庵词》笔力雄浑,逼近东坡。许有壬的《圭塘东府》境界高远,有‘长枪大戟’意度;然而多用直笔,蕴藉或有不足,风格与刘过为近。”太直、不够蕴藉,这类话刘熙载和冯煦一定听得顺耳、点头。前言还评陈其年“雄爽有余而沉郁不足”;推重东坡的知音元遗山时,特别夸奖他“有一种慷慨低回、直切而沉郁的境界”;这里的用语都跟我们一致了。《词选》前言的作者,确是词作的好读者。讲沉郁顿挫为词里最高境界,当然主要指长调而言。可是,小令里,这个倾向照样是主要势力,不过,小令拐弯余地不足,批评家的讲法也便有异,这个势力往往从反面见出来。小令里,过于纤巧、轻浮、直露的风调历来受到屏斥,同样要求感情沉厚、绕着圈子,讲话隐曲、卷着舌头。有时候,评论家会对“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这类直得像情人对面发誓的句子异常赞叹,这好像表明情感笔法的“直”受到尊敬,实际恰恰相反。如果词里铺天盖地全是直,那么,这样的句子大可能淹灭其中,浮不起来,评论家看它不见,至少看它不见得特别打眼。正由于整体的气氛是曲,这样的直才异军突起。它的情感炽烈得异乎常情,我们会感到作者给这情感逼得紧急,连曲说也顾不上了。“曲”没有正面把这类句子牵到评论家的赞美里,而是从背后把它踢进去的。
沉郁顿挫受到推崇,不论豪放一路,还是婉约一路。当然,表现在豪放里的沉郁顿挫,与表现在婉约里会分出不同的面目,产生相异的效果。豪放派由于笔势更为高远、笔力更为粗重,情绪更为激烈,作转折时,力度、幅度都自然较婉约为大。假使讲豪放派“顿挫”,婉约派也许更宜用“曲转”,讲婉约派像“流水”,豪放派便像“屈铁”,一个用笔方一点儿,一个圆一点儿。辛词是沉郁顿挫的典范,相对说来——至少表面看来,东坡稍弱。不过,东坡的杰出长调,几乎都有极重的顿挫——这句话也许可以推广到词史里绝大多数杰出作品——这个现象颇耐寻味。我觉得这并非巧合,而恰恰是沉郁顿挫把作品推托进杰作里。东坡写词不像毛一口长气地只写一个不拐弯的意思,他的词意老在转折,至少转移。词意的转折,往往连带感情的变化;好比河中的船,会随河流的曲折、波浪而回环、起伏。同时,无妨这样说,不须词意、语气上明白地转向对立面,仅仅情感色彩的变换,实际便已是一种转折,它把一种感情倾向否定前边的感情倾向。我们偷懒省事,就地取材,比较一下毛和苏的《念奴娇》。
苏词的内涵并不简括,它安排了三个主角:大江明月这样的自然景观、古代的风流人物、作者自己,三者间的关系错综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