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子贡和耕耘的老人
子贡……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进,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曰槔。”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慙,俯而不对。
这段对话中所说的技术,即桔槔,是另外的技术,大异乎轮扁的技术。轮扁不能将自身的技术传给儿子,但子贡却能仔细地说明其技术给第一次看到的老人。他愿意的话,当场便能给老人使用其技术。将木头按一定的原理进行加工,成为桔槔。如此,语言能够用于表现事实的知识,谁都能够使用这种发挥机能(普遍的机能)的技术,这种技术可以成为产业社会的原动力,亦即成为机械的技术。
这种机械的技术存在的根据,就在于产业社会人们的基本态度,其实也就是子贡的态度,即以最小的费用收到最大限度的效果(用力甚寡而见功多)的经济原则。子贡看来,耕耘的老人并未遵循经济原则。可是,对于子贡的劝告,老人回答说,自身并不是不知道机械,而是忧患以机械惹起机心,所以不使用桔槔。如此,我们便明白了庄子弃避机械的技术的原因所在。
作为产业社会的一分子,我们莫不为庄子对于机械的技术的这一对应态度感到荒唐。
我们认为子贡似的效用原则是不可替换的最高原理。可是,这老人却以之为惭愧。那么,耕耘的老人既知道机械的技术之效用性,可又拒绝机械的技术,这样的固执该如何理解呢?
这老人的固执类似爬山的人。相对于那种会有损身体的苦劳,有一些更有效的方法,但爬山的人却不去使用机械,因为在他们看来,那样爬山便没有了爬山的真正意义。当他终于一步一个脚印地到达山顶,并站立在山顶时,那是另有一番意味的。如果我们能够理解爬山的人,至于耕耘的老人,不也是一样吗?
如此,我们再看这老人,他并不只是一个耕耘的人,而是以园艺为趣的人。不过,这则寓言很难全部这般解释。那么,从总体上看,这老人所固执的究竟是什么呢?忧患着机心,这老人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在现代技术里,流行的是“脱离隐蔽的随机的邀请”,这是一种“无理的邀请”
(herausfordern),强迫自然拿出来,自然本身被采掘,成为可储藏的能量。这种现代的技术与古代的技术大为不同。以古代的风车为例。风车的翼因风力而转,顺任自然(anheimgeben)地直接地随风而转。风车不是为了储存气流的能量而开发的。……一些农夫旧式的菜园子也不是。……农夫的事不是强要土地拿出来什么,而是顺任其自然的生长力,播种,苗破土而出,保护苗儿好好地生长。可是,如今所耕耘的土地,却是在勉强自然,完全是一种不同于以前的耕耘方法。耕耘只是被机械化的食品工业而已。从被誉为“技术哲学的创始人”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于机械技术的诽难中,我们也可理解老人拒否“勉强”的子贡的食品工业,而志向着“顺任自然”的耕作。
5.身体的技术和机器的技术
轮扁的技术不可表现于语言,实际上,修练的人只能通过积累而发挥,它是身体的技术;子贡的技术可以表现为语言,如有若干的经验,谁都可以来使用,它是机械的技术。
身体的技术和机械的技术,可以从叙述的可能性或使用的可能性上予以区分。另外还可以同样进行区分的是技术的效用性。
身体的技术,充其量也只是在身体的限界之内,而机械的技术,从人类的经验看,已远远超出了人的身体的限界。例如,人以筋肉的力量举起重物的限界,不过是体重的二三倍,可是机械却能举起自身重量的二三百倍。在工具的帮助下,我们成为能干的技术者,我们的作业更有效率。
机械技术超过身体的限界,这不仅适用于宏观世界,也适用于微观世界。产业革命以后,机械技术普遍朝向宏观世界,焦点集中在人的能力的扩张。如今,我们所经历着的信息革命,其向微观世界中扩张人的能力的方向发展。在微观世界中,人即使最微细地操作,也不能在半导体里划线,而机械却可以轻松地做到这一点。从前,人们发现了显微镜,使人们接近了微观世界,如今,电子显微镜向我们呈现着更微观的世界。若以子贡的桔槔取水为机械技术的象征,老人使用机械可以耕耘更多的菜园子,在市场卖出剩余的菜。这样的话,老人可以拥有更多的桔槔,耕耘更多的菜园子。如此的方式可以扩大再生产,通过如此的生产过程,可以积累资本。再进一步,说不定会发展出资本主义。可是,老人并不如此。
如前所指,老人分明有理由使用机械,但老人却不肯为之。可是,实际上,表现于历史的结果是,面对西欧技术文明的强大的生产力,东方的技术文化为之屈服。当然,这一屈服不一定意味着东方技术文化的全盘的劣势。再言之,庄子的技术可以用来追求任何异乎效用性的事物,这也就是艺术性。针对庄子的艺术的技术,我们可分解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