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课 知其不可而为之
课题曰“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取隐者的是非为标准。儒与隐都说世道恶流滚滚,孔子迎流砥柱,激浊扬清,而隐士避恶畏害,以保身为计。《论语》中有孔子难过的自白:“人没法离世与鸟兽同群呀!天下清明的话,我哪会去搞什么变革。”子路愤然曰:“君子之仕,为尽做人义务,大道不行心早知,还用你们说!”
马恩有言,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即统治阶级的思想。“时代潮流”多为统治者以权造势之主流。而孔孟贵道不贵势,可不可唯义不义,不由势力左右。后来道、法两家合伙,共同攻儒,道之“无为”与法术之“无所不为”奇妙地对立统一了。统一的基础就是道法双方都为身不为民,而儒则视待民“不仁”为大无道,不能容忍。逆流而动未必非,顺风放火未必是,积极消极要分事。
孔子请讨陈恒弑君,哀公与三卿皆曰“不可”。编者又由隐者转向与君卿同立场,宣判孔子不可而为,逆流而动。倘谓章意逆弑君篡位之野心家诚有之,可孔子并未“为之”,只反复声明:“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不义不言,是大夫失职,建议不行,是你们当权者的渎职,哲人依礼尽责就完了,是反而未动,再无任何“为之”。可见此课题不能成立。
(13)关于“丧家狗”
郑人所说,当为看客公意,是将孔子其人与命运分开介绍:“东门有人”,其额宽广似尧,颈正直像皋陶,肩如子产能任一国之重,不过腰以下的腿股不及治遍九州水土的大禹“三寸”。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合,可知此哲人是仁厚、正义、贤能的总成,只是功民不及禹几分。察其当前境遇,则“累累若丧家之狗”。对圣人落魄,似不无惋惜之意,和现代先进的幸灾乐祸,全然不同。在陈绝粮时,孔子就自比为风餐野宿之虎兕,和弟子讨论过:为国家求安乐者,为什么偏遭权势打压,落得无家可归?想起前贤比干谏死,伯夷叔齐饿死,枉道皆不容直道,引为同调以自宽解。颜回最能道夫子之心:“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不能容。虽然,夫子修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这是理解孔颜价值观的要义,亦在《史记》叙“丧家狗”同篇,编者对有助于知孔子者,例皆弃而不取。
其实人狗同愿有家,二者丧家皆颓丧。真问题在于:虐民还是爱民?求天下安乐之仁圣乃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万物之贵”,使其无家丧国,非有道者之耻,正国主家君之恶。倘人而为吠尧之桀犬,士而甘作助纣为虐之狼狗,在血腥批孔中狂吠“痛打落水狗”,此种附炎顺势的看家恶狗,绝非欧人所谓“人类朋友”,岂可望整理六经、育天下英才、为中华奠定民族灵魂的丧家狗之项背耶?当舜不得其顽父恶母,西伯囚于羑里,周公避患于流言,古今直道而穷者,孰非累累然若丧家之狗!杜甫吟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同情不幸与幸灾乐祸,是测验仁爱与冷酷的试金石。嘲讽落水者每自鸣得意,不思胜为王侯败为贼是强盗逻辑,岂可以此教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