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九八○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钟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
表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么《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
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
“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耽心他冲撞人。
胡乔木同志偶曾建议我写一篇《钱钟书与〈围城〉》。我确也手痒,但以我的身
份,容易写成钟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不过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
事纪实;钟书读后也承认没有失真。这篇文章原是朱正同志所编《骆驼丛书》中的一
册,也许能供《围城》的偏爱者参考之用。
杨绛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一、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
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
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
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
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
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
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钱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
如果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
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
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
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
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
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
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
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注:参看《事实----故事--
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17页)。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
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
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
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
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
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
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
管读来好象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
到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
留过洋吗?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
一竟推断出钱钟书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
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律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 Litt.)学位,
然后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
华大学聘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
因为按清华旧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
十月间回国,在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
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
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
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
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
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
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
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
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六律《古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
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
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围城》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
到英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
亲一年前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
急要省视老父,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
校长留我在“孤岛”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
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
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大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
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
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
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
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
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象原《序》所说:“两
年里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
有一联:“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
时候我们住在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
分炊。钟书的父亲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
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
介。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
和情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虚鸟有;某些情节略
具真实,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
自唱。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认未有方鸿渐的
经历。钟书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
意的读者会对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
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