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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伊索寓言》——《记钱钟书与<围城>》 作者:杨绛,
备了行装,学费书费之外,还有零用钱。他就和钟韩同往苏州上学,他功课都还不
错,只算术不行。
那年他父亲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回家。钟书寒假回家没有严父管束,
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萝兰》等刊物恣意阅读。
暑假他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辗转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
第一事是命钟书钟韩各做一篇文章;钟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钟书的一篇不文不白,
用字庸俗,他父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钟书忍笑向我形容他当时的窘况:家人都在
院子里乘凉,他一人还在大厅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呜呜地哭。这顿打虽然没有起
“豁然开通”的作用,却也激起了发奋读书的志气。钟书从此用功读书,作文大有
进步。他有时不按父亲教导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骈骊,倒也受到父亲赞许。他也开
始学着作诗,只是并不请教父亲。一九二七年桃坞中学停办,他和钟韩同考入美国
圣公会办的无锡辅仁中学,钟书就经常有父亲管教,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
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钟书考入清华之前,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
了。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那天午饭时,钟书的姆妈听见他
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风报信,当着他伯母对他
说:“阿大啊,爹爹称赞你呢!说你文章做得好!”钟书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称赞,
也和姆妈一样高兴,所以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商务印书馆出版钱穆的一本书,
上有钟书父亲的序文。据钟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动。
我常见钟书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
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钟书说,那都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角上挨了不少
“爆栗子”呢。
钟书二十岁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华大学,秋季就到北京上学。他父亲收藏
的“先儿家书”是那时候开始的。他父亲身后,钟书才知道父亲把他的每一封信都
贴在本子上珍藏。信写得非常有趣,对老师、同学都有生动的描写。可惜钟书所有
的家书(包括写给我的),都由“回禄君”收集去了。
钟书在清华的同班同学饶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台湾写了一篇《清华的回
忆》(注:《清华大学第五级毕业五十周年纪念册》,一九八四年出版)转载此文。
饶君已故),有一节提到钟书:“同学中我们受钱钟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
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
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
他自己喜欢读书,也鼓励别人读书。……”据钟书告诉我,他上课也带笔记本,只
是不作笔记,却在本子上乱画。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钟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
钟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和钟书同学之前、经常是名
列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钟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朋
友,上课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许君上课时注意一女同学,钟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
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流传,钟书曾得意地画给我看。一年前
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钟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忍不住大笑。
钟书小时候,中药房卖的草药每一味都有两层纸包裹;一张白纸,一张印着药
名和药性。每服一副药可攒下一叠包药的纸。这种纸干净、吸水,钟书大约八、九
岁左右常用包药纸来临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园画谱》,或印在《唐诗三百首》里的
“诗中之画”。他为自己想出一个别号叫“项昂之”——因为他佩服项羽,“昂之”
是他想象中项羽的气概。他在每辐画上挥笔署上“项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
大约常有“项昂之”的兴趣,只恨不善画,他曾央求当时在中学读书的女儿为他临
摹过几幅有名的西洋淘气画,其中一幅是《魔鬼临去遗臭图》(图名是我杜撰),
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着气逃跑,画很妙。上课画《许眼变化图》,央女儿代摹
《魔鬼遗臭图》,想来也都是“痴气”的表现。
钟书在他父亲的教导下“发愤用功”,其实他读书还是出于喜好,只似馋嘴佬
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
里的插科打浑,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
文艺理论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
诗歌更是他喜好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
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他看书常做些笔
记。
我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那是在牛津,论文预试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
要能辨认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他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
“休养”得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
果考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这件补考的事,《围城》英译本《导言》里也提
到(见14页)。钟书一九七九年访美,该译本出版家把译本的《导言》给他过目,
他读到这一段又惊又笑,想不到调查这么精密。后来胡志德(Theodore Huters)
君来见,才知道是他向钟书在牛津时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听来的。胡志德
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钱钟书》里把这件事却删去了。
钟书的“痴气”书本里灌注不下,还洋溢出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午睡,我临
帖,可是一个人写写字困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蘸浓墨,想给我
画个花脸。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
脸皮像纸一样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
镜和胡子,聊以过瘾。回国后他暑假回上海,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娃娃呢),
他在她肚子上画一个大脸,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沦陷在上海的时候,
他多余的“痴气”往往发泄在叔父的小儿小女、孙儿孙女和自己的女儿阿圆身上。
这一串孩子挨肩儿都相差两岁,常在一起玩。有些语言在“不文明”或“臭”的边
缘上,他们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钟书变着法儿,或作手势,或用切口,诱他们说
出来,就赖他们说“坏话”。于是一群孩子围着他吵呀,打呀,闹个没完。他虽然
挨了围攻,还俨然以胜利者自居。他逗女儿玩,每天临睡在她被窝里埋置“地雷”,
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
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
西一一取出。钟书恨不得把扫帚、畚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一遭意外的胜利。这
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百玩不厌。
他又对女儿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阿圆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
较。他写了一个开头的《百合心》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毛衣,钟书告诉阿圆
那是个最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圆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
偷看,钟书就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一个藏,一个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戏。
后来连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里去了。
钟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
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提倡一
对父母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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