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从“立”的角度,庄子建立了“三言”的言说方式。
“寓言”和“重言”意在破常人的心态,皆非“直言”;“卮言”如“漏斗”是合乎自然的“无心”之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寓言》)“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渔夫》),对自然的亲近就是对“人为”的反对,所以“三言”既是庄子对人们日常言说方式的解构,同时也是对他自己独特言说方式的规划。他“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故“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消解常规,标新立异。为破是非之障、除一见之执,他认为采取奇崛诡怪之语亦无妨——不合常理不等于不合道理。其实,在交际活动当中,说的方式有时比说的内容更为关键,很多“意”正是靠“如何说”来传达,甚至“尽在不言中”。不过,言说方式的变革,首先表现在价值观念、思维方法的转变上——剥离世俗价值的干扰,“离形去知”,从人们业已沉浸其中的脱身出来,离俗念、去陈言,才能获得合乎自然本性的言说方式。
四、 语言理解:要“得意忘言”。
语言在人与人之间行使交际的功能,交际意味着理解,但仅仅依靠语言反而会造成争辩,导致交际失败。所以需要超越语言、忘掉语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庄子在这里所表现的观点倒很符合语言工具论。人们在交际活动中并不是为了“说”,目的不在“语言”;而是为了说“什么”,用语言负载意义。语言是工具,意义是目的。工具为目的而存在。其次,“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秋水》)有些难以言传的对象,就只能靠意会而得;靠意也不能领会的东西,就只能“无为”而任之了,因为它们是超乎属人的“言”和“意”的。
庄子“恶智取力攻之事”,“愤奔走游说之风”。[ 3 ]言语的理解策略在这里仍然原于庄子对“道”的看法和对世人胶着言语名相的否定。“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着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也。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贵也。”(《天道》)语言有它的可贵之处,但不能因此而唯言是贵,落于言筌,而这正是世人经常会犯的错误。他说:“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天运》)认为圣人的心意不能假言以传,后人不能从“经”中直接得到圣人之“意”,这就如同轮扁斫轮的绝技,哪怕父亲亲口说上千言万语也不能通过儿子的耳朵传送过去,惟有他自己得之于心、应之于手,才叫有“得”。如果儿子拘束于父亲所说的“话”,那他永远不会有所得。“得”自心中有,非从“言”上来。所以轮扁才会说桓公所读之书是“古人之糟粕”(《天道》)。这种否定死读书的议论无疑是正确的。不过若因此而走到另一个极端,像宋代禅宗某些禅师那样“束书不观”乃至“毁书不观”,则又可取了。庄子说过:“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齐物论》)人固然可以超越于经典之外“师法本心”,但“超越经典”本就已经是站在经典的基础之上,况且,“中得心源”应该和“外师造化”结合起来,“尊德性”与“道问学”不可偏废。这是我们理解庄子上面那则寓言的时候应该想到的。
总之,庄子的语言观从属于他的世界观,充满了道家辨证思维的特色,也披着清静无为、法天贵真的价值趋向的面纱。他对语言的看法,有些地方是为了批驳儒、墨而凸其一端,有些为惊世骇俗而偏取瑰奇,有些因意寄言外而只发其端。饶是如此,或因其成说、或效法其说、或因端发绪,代有来者。金岳霖先生说得好:“也许应该把庄子看成大诗人甚于大哲学家。他的哲学用诗意盎然的散文写出,充满赏心悦目的寓言,颂扬一种崇高的人生理想”,“其异想天开烘托出豪放,一语道破却不是武断,生机勃勃而又顺理成章,使人读起来既要用感情,又要用理智”。[ 4 ]
参考文献及注释:
[ 1 ] 冯友兰 《三松堂全集》第六卷 第102页 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 2 ]《列宁全集》第20卷 第396页 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 3 ] 章太炎:《菿汉三言》第151页 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 4 ] 金岳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金岳霖卷》 第1225—1226页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哲学系)
2000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