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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么热,闹得那么火,一千多年都凉不下来,几乎把长长的一段历史都烤出火焦味来了。
我们中国从很早开始就太注重表层礼仪,好好的一件事情被极度夸张的方式一铺陈,也
就变了味。早在唐代,科举制度刚刚形成不久就被加了太多的装饰,太重的渲染,把全国读
书人的心情扰乱得不轻。每次进士考试总有一批人考上,不管对国家对个人,庆贺一下、宣
扬一番都是应该的,但不知怎么一来,没完没了的繁复礼仪把这些录取者捧得晕头转向。进
士们先要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然后游赏曲江,参加杏园宴、闻喜宴、樱桃
宴、月灯宴等等,还要在雁塔题名,在慈恩寺观看杂耍戏场,繁忙之极,也得意之极。孟郊
诗中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张籍诗中所谓“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
里尽传名”,就写尽了此间情景。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当时的读书人一中进士,根本应付不
了没完没了的热闹仪式,长安民间就兴办了一种牟利性的商业服务机构叫“进士团”,负责
为进士租房子,备酒食,张罗礼仪,直至开路喝道,全线承包。“进士团”的生意一直十分
兴隆。
这种超常的热闹风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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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地反衬出那些落榜下第者的悲哀。照理落榜下第也十分正
常,但是得意的马蹄在身边窜过,喧天的鼓乐在耳畔鸣响,得胜者的名字在街市间哄传,轻
视的目光在四周游荡,他们不得不低头叹息了。他们颓唐地回到旅舍,旅舍里,昨天还客气
地拱手相向的邻居成了新科进士,仆役正在兴高采烈地打点行装。有一种传言,如能够得一
件新科进士的衣服,下次考试很是吉利,于是便厚着脸皮,怯生生地向仆役乞讨一件。乞讨
的结果常常讨来个没趣,而更多的落第者则还不至于去做这种自辱的事,只是关在房间里写
诗。这些诗写得很快,而且比前些天在考场里写的诗真切多了:
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罗邺)
十年沟隍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温宪)
落第逢人恸哭初,平生志业欲何如。鬓毛洒尽一枝桂,泪血滴来千里书。(赵嘏)
为什么“莫道还家便容易”?为什么“泪血滴来千里书”?因为科举得失已成为一种牵
连家庭、亲族、故乡、姓氏荣辱的宏大社会命题,远不是个人的事了。李频说“一第知何
日,全家待此身”;王建说“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都是当时实情。因此,一个落第
者要回家,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属,在心里上都是千难万难的。据钱易《南部新书》记
载,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未中,正想回家,却收到妻子寄来的诗:
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
这位妻子的诗句实在是够刻薄的,但她为丈夫害羞,希望丈夫趁着夜色偷偷回来的心情
也十分真实。收到这首诗的丈夫,还会回家吗?因此不少人硬是困守长安,下了个死决心,
不考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这中间所造成的无数家庭悲剧,可想而知。《唐摭言》卷八载,
有一个叫公乘亿的人一直滞留在京城参加一次次科举考试,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去过。有一次
他在城里生了场大病,家乡人传言说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长途来奔丧,正好与他相遇。他
看见有一个粗衰的妇人骑在驴背上,有点面熟,而妇人也正在看他,但彼此相别时间太长,
都认不准了,托路人相问,才知道果然是夫妻,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这对夫妻靠着一次误传毕竟团聚了,如果没有误传,又一直考不上,这位读书人可能就
会在京城中长久呆着,直到垂垂老去。钱易《南部新书》就记载过这样一位老人。是一位屡
试不第的老秀才吧,在京城中等着春试,除夕之夜,全城欢腾,他却不能回家过年,正沮丧
着,听说今夜宫中有傩戏表演,就挤在人群里混了进去。不想进去后就被乐吏看成了表演
者,一把推进表演队伍,跌跌撞撞地在宫内绕圈,绕了千百转,摔了好几跤,又要他执牛尾
表演,做各种动作,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老人已累得走不动路,让人抬了回
去,一病六十日,把春天的科举考试也耽误了。看来老人还得在京城熬下去。我不知道这位
老人是否还有老妻在家乡等着,他们分别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这些子女是
否在挂念孤身在外的老父亲?除夕夜他在宫中转圈时明明体力不支为什么不早一点拔身而
出?难道他在傩戏的扮演中获得了某种有关人生恶作剧的感悟?
由于屡试不第给读书人和他们的家人带来了长久而广泛的心理压力,一旦中举之后的翻
身感也就不言而喻。喜报到处,怪事丛生,但次数一多,怪事也被适应,反被人们看作正常
了。我在《玉泉子》中读到一则记载曾颇觉惊异,但那则记载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像是在谈
一宗日常小事。一位级别很高的地方官员设春社盛宴,恭邀一位将军携家人参加。将军的家
属人数不少,还带来一位已出嫁的女儿,这女儿嫁给一个叫赵琮的读书人,赵琮多年科举不
第,穷困潦倒,将军的女儿抬不起头来,将军全家也觉得她没脸见人,今天既然一起跟来参
加春社盛宴了,便在她的棚座前挂一块帷障遮羞。宴会正在进行,突然一匹快马驰来,报告
赵琮得中科举的消息,于是将赵琮妻子棚座前的帷障撤去,把她搀出来与大家同席而坐,还
为她妆扮,而席间的她,已经容光焕发。使我惊异的是,在赵琮考中之前,他妻子也是将军
的女儿,竟然因丈夫落第而如此可怜,而对这种可怜,将军全家竟也觉得理所当然!
家属尚且如此,中举者本人的反应就更复杂了,一般是听到考中的消息欣喜若狂,疑是
做梦。“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姚合),狂喜到连儒生的斯文也丢得一干二净。有的
人比较沉着,面对着这个盼望已久的人生逆转,乐滋滋地品味着昨天和今天。你看那个曹
邺,得了喜讯之后首先注意到的是僮仆神情的变化,然后想到换衣服,而从旧衣服上又似乎
还能看到前些年落第时留下的泪痕,他把这些都写在诗里,心思和笔触都相当细致。有的人
故作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例如韩〔亻屋〕及第后首次骑马去赴期集,这本
是许多进士最为意气昂昂的一段路程,他竟是这样写的:
轻寒著背雨凄凄,九陌无尘未有泥。还是平日旧滋味,漫垂鞭袖过街西。
他把得意收敛住了,收敛得十分萧洒。
不过这种收敛的内在真实性深可怀疑,或许韩〔亻屋〕确实是个例外。对于多数士子来
说,考上进士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长久以来的收敛和谦恭可以大幅度地解除,虽然
官职未授,但已经有了一个有恃无恐的资格和身份,可以比较真实地在社会上表现自己了。
这中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摭言》卷二所记的那位王泠然了。王泠然及第后
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信的大
意是:您现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
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感恩不
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
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我会侧过头来
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
可以,但我更看重它隐藏在特殊文词后面的社会普遍性。当年得中的士子们如果有机会读到
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孤独。
四
面对着上述种种悲剧和滑稽,我们不能不说:由一代又一代中国古代政治家们好不容易
构想出来的科举制度,由于展开方式的严重失度,从一开始就造成了社会心理的恶果。
这种恶果比其他恶果更关及民族的命运,因为这里包含着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急剧
退化。科举制度实行之后,中国的任何一个男孩子从发蒙识字开始就知道要把科举考试当作
自己的人生目标,除了不多的少年及第外,他们都将为这种考试度过漫长的年月。一种在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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