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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那么,批评苏东坡的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简要的回答是他弟
弟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
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
地糟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当了急先锋。
例如舒[dan3](应为澶字去掉氵--输入者注)。这人可称之为“检举揭发专业
户”,在揭发苏东坡的同时他还揭发了另一个人,那人正是以前推荐他做官的大恩人。这位
大恩人给他写了一封信,拿了女婿的课业请他提意见、辅导,这本是朋友间非常正常的小事
往来,没想到他竟然忘恩负义地给皇帝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检举揭发信,说我们两人都是官
员,我又在舆论领域,他让我辅导他女婿总不大妥当。皇帝看了他的检举揭发,也就降了那
个人的职。这简直是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人,与何正臣等人相呼
应,写文章告诉皇帝,苏东坡到湖州上任后写给皇帝的感谢信中“有讥切时事之言”。苏东
坡的这封感谢信皇帝早已看过,没发现问题,舒[dan3]却苦口婆心地一款一款分析给皇帝
听,苏东坡正在反您呢,反得可凶呢,而且已经反到了“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
无不愤惋”的程度!“愤”是愤苏东坡,“惋”是惋皇上。有多少忠义之士在“愤惋”呢?
他说是“无不”,也就是百分之百,无一遗漏。这种数量统计完全无法验证,却能使注重社
会名声的神宗皇帝心头一咯噔。
又如李定。这是一个曾因母丧之后不服孝而引起人们唾骂的高官,对苏东坡的攻击最
凶。他归纳了苏东坡的许多罪名,但我仔细鉴别后发现,他特别关注的是苏东坡早年的贫寒
出身、现今在文化界的地位和社会名声。这些都不能列入犯罪的范畴,但他似乎压抑不住地
对这几点表示出最大的愤慨。说苏东坡“起于草野垢贱之余”,“初无学术,滥得时名”,
“所为文辞,虽不中理,亦足以鼓动流俗”,等等。苏东坡的出身引起他的不服且不去说
它,硬说苏东坡不学无术、文辞不好,实在使我惊讶不已。但他不这么说也就无法断言苏东
坡的社会名声和世俗鼓动力是“滥得”。总而言之,李定的攻击在种种表层动机下显然埋藏
着一个最深秘的原素:妒忌。无论如何,诋毁苏东坡的学问和文采毕竟是太愚蠢了,这在当
时加不了苏东坡的罪,而在以后却成了千年笑柄。但是妒忌一深就会失控,他只会找自己最
痛恨的部位来攻击,已顾不得哪怕是装装样子的可信性和合理性了。
又如王[王圭]。这是一个跋扈和虚伪的老人。他凭着资格和地位自认为文章天下第
一,实际上他写诗作文绕来绕去都离不开“金玉锦绣”这些字眼,大家暗暗掩口而笑,他还
自我感觉良好。现在,一个后起之秀苏东坡名震文坛,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有一
次他对皇帝说:“苏东坡对皇上确实有二心。”皇帝问:“何以见得?”他举出苏东坡一首
写桧树的诗中有“蛰龙”二字为证,皇帝不解,说:“诗人写桧树,和我有什么关系?”他
说:“写到了龙还不是写皇帝吗?”皇帝倒是头脑清醒,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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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道:“未必,人家叫诸葛亮还
叫卧龙呢!”这个王[王圭]用心如此低下,文章能好到哪儿去呢?更不必说与苏东坡来较
量了。几缕白发有时能够冒充师长、掩饰邪恶,却欺骗不了历史。历史最终也没有因为年龄
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苏东坡的前面。
又如李宜之。这又是另一种特例,做着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在安徽灵璧县听说苏东坡以
前为当地一个园林写的一篇园记中有劝人不必热衷于做官的词句,竟也写信给皇帝检举揭
发,并分析说这种思想会使人们缺少进取心,也会影响取士。看来这位李宜之除了心术不正
之外,智力也大成问题,你看他连诬陷的口子都找得不伦不类。但是,在没有理性法庭的情
况下,再愚蠢的指控也能成立,因此对散落全国各地的李宜之们构成了一个鼓励。为什么档
次这样低下的人也会挤进来围攻苏东坡?当代苏东坡研究者李一冰先生说得很好:“他也来
插上一手,无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若能参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这种目的确实也部分地达到了,例如我今天写这篇文章竟然还会写到
李宜之这个名字,便完全是因为他参与了对苏东坡的围攻,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被哪怕是同
一时代的人写在印刷品里。我的一些青年朋友根据他们对当今世俗心理的多方位体察,觉得
李宜之这样的人未必是为了留名于历史,而是出于一种可称作“砸窗了”的恶作剧心理。晚
上,一群孩子站在一座大楼前指指点点,看谁家的窗子亮就拣一块石子扔过去,谈不上什么
目的,只图在几个小朋友中间出点风头而已。我觉得我的青年朋友们把李宜之看得过于现代
派、也过于城市化了。李宜之的行为主要出于一种政治投机,听说苏东坡有点麻烦,就把麻
烦闹得大一点,反正对内不会负道义责任,对外不会负法律责任,乐得投井下石,撑顺风
船。这样的人倒是没有胆量像李定、舒[dan3]和王[王圭]那样首先向一位文化名人
发难,说不定前两天还在到处吹嘘在什么地方有幸见过苏东坡、硬把苏东坡说成是自己的朋
友甚至老师呢。
又如——我真不想写出这个名字,但再一想又没有讳避的理由,还是写出来吧:沈括。
这位在中国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不小地位的著名科学家也因忌妒而陷害过苏东坡,用的手法仍
然是检举揭发苏东坡诗中有讥讽政府的倾向。如果他与苏东坡是政敌,那倒也罢了,问题是
他们曾是好朋友,他所检举揭发的诗句,正是苏东坡与他分别时手录近作送给他留作纪念
的。这实在太不是味道了。历史学家们分析,这大概与皇帝在沈括面前说过苏东坡的好话有
关,沈括心中产生了一种默默的对比,不想让苏东坡的文化地位高于自己。另一种可能是他
深知王安石与苏东坡政见不同,他投注投到了王安石一边。但王安石毕竟也是一个讲究人品
的文化大师,重视过沈括,但最终却得出这是一个不可亲近的小人的结论。当然,在人格人
品上的不可亲近,并不影响我们对沈括科学成就的肯定。
围攻者还有一些,我想举出这几个也就差不多了,苏东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经可以
大致看清,我们也领略了一组有可能超越时空的“文化群小”的典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要单独搞倒苏东坡都是很难的,但是在社会上没有一种强大的反诽谤、反诬陷机制的情况
下,一个人探头探脑的冒险会很容易地招来一堆凑热闹的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组合成一种伪
舆论,结果连神宗皇帝也对苏东坡疑惑起来,下旨说查查清楚,而去查的正是李定这些人。
苏东坡开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后来还潇
洒、幽默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发展却越来越不潇洒,107
9年7月28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来逮捕苏东坡,苏东坡事先得知风声,立即不知所
措。文人终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从气势汹汹的样子看,估计会处死,
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朋友说躲着不是办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
过。正要出来他又犹豫了,出来该穿什么服装呢?已经犯了罪,还能穿官服吗?朋友说,什
么罪还不知道,还是穿官服吧。苏东坡终于穿着官服出来了,朝廷派来的差官装模作样地半
天不说话,故意要演一个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的场面出来。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
概把朝廷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
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家人赶来,号啕大哭,湖州城的
市民也在路边流泪。
长途押解,犹如一路示众,可惜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传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认识这就是苏
东坡。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绳子捆扎着一个世界级的伟大诗人,一步步行进。苏东坡在示
众,整个民族在丢人。
全部遭遇还不知道半点起因,苏东坡只怕株连亲朋好友,在途经太湖和长江时都想投水
自杀,由于看守严密而未成。当然也很可能成,那末,江湖淹没的将是一大截特别明丽的中
华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这里,一步之差就会全盘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这一步之
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归功于中国的独特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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