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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曹操总算是个强悍的英雄了吧,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
雾,终为土灰”,六十六岁便撒手尘寰。照理,他有二十五个儿子,其中包括才华横溢的曹
丕和曹植,应该可以放心地延续一代代的曹氏基业了,但众所周知,事情刚到曹丕、曹植两
位亲兄弟身上就已经闹得连旁人看了也十分心酸的地步,哪有更多的力量来对付家族外部的
政治对手?没隔多久,司马氏集团战胜了曹氏集团,曹操的功业完全烟飞灰灭。这中间,最
可怜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点政治热情的文人名士了,他们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何况这
些英雄及他们的家族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文采斐然的大知识分子,在周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文人集团,等到政治斗争一激烈,这些文人名士便纷纷成了刀下之鬼,比政治家死得更多更
惨。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魏晋乱世,文人名士的生命会如此不值钱。思考的结果是:看似
不值钱恰恰是因为太值钱。当时的文人名士,有很大一部分人承袭了春秋战国和秦汉以来的
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军事学思想,无论在实际的智能水平还是在广泛的社会声望上都能
有力地辅佐各个政治集团。因此,争取他们,往往关及政治集团的品位和成败;杀戮他们,
则是因为确确实实地害怕他们,提防他们为其他政治集团效力。
相比之下,当初被秦始皇所坑的儒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个体人格形象还比较模糊,而到
了魏晋时期被杀的知识分子,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不一样了。他们早已是真正的名人,姓
氏、事迹、品格、声誉,都随着他们的鲜血,渗入中华大地,渗入文明史册。文化的惨痛,
莫过于此;历史的恐怖,莫过于此。
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谋士,被杀;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
的作者,被杀;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谢灵运,中国
古代山水诗的鼻祖,直到今天还有很多名句活在人们口边的横跨千年的第一流诗人,被杀;
范晔,写成了煌煌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置他们于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够解救他们、为他们辩护的人
却一个也找不到。对他们的死,大家都十分漠然,也许有几天曾成为谈资,但浓重的杀气压
在四周,谁也不敢多谈。待到事过境迁,新的纷乱又杂陈在人们眼前,翻旧帐的兴趣早已索
然。于是,在中国古代,文化名人的成批被杀历来引不起太大的社会波澜,连后代史册写到
这些事情时的笔调也平静得如古井静水。
真正无法平静的,是血泊边上低眉躲开的那些侥幸存活的名士。吓坏了一批,吓得庸俗
了、胆怯了、圆滑了、变节了、噤口了,这是自然的,人很脆弱,从肢体结构到神经系统都
是这样,不能深责;但毕竟还有一些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重新思考哲学、历史以及生命的
存在方式,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便从黑暗、混乱、血腥的挤压中飘然而出。
三
当年曹操身边曾有一个文才很好、深受信用的书记官叫阮[王禹],生了个儿子叫阮
籍。曹操去世时阮籍正好十岁,因此他注定要面对“后英雄时期”的乱世,目睹那么多鲜血
和头颅了。不幸他又充满了历史感和文化感,内心会承受多大的磨难,我们无法知道。
我们只知道,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泥
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缰绳。突然马停了,他
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的没路了?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声声抽
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
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一天,他就这样信马游缰地来到了河南荥阳的广武山,他知道这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地
方。山上还有古城遗迹,东城屯过项羽,西城屯过刘邦,中间相隔二百步,还流淌着一条广
武涧。涧水汩汩,城基废弛,天风浩荡,落叶满山,阮籍徘徊良久,叹一声:“时无英雄,
使竖子成名!”
他的这声叹息,不知怎么被传到世间。也许那天出行因路途遥远他破例带了个同行者?
或是他自己在何处记录了这个感叹?反正这个感叹成了今後千余年许多既有英雄梦、又有寂
寞感的历史人物的共同心声。直到二十世纪,寂寞的鲁迅还引用过,毛泽东读鲁迅书时发现
了,也写进了一封更有寂寞感的家信中。鲁迅凭记忆引用,记错了两个字,毛泽东也跟着
错。
遇到的问题是,阮籍的这声叹息,究竟指向着谁?
可能是指刘邦。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利了,原因是他的对手项羽并非真英雄。在一个没
有真英雄的时代,只能让区区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时指刘邦、项羽。因为他叹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胜”,刘、项无论胜
负都成名了,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
甚至还可能是反过来,他承认刘邦、项羽都是英雄,但他们早已远去,剩下眼前这些小
人徒享虚名。面对着刘、项遗迹,他悲叹着现世的寥落。好像苏东坡就是这样理解的,曾有
一个朋友问他:阮籍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其中“竖子”是指刘邦吗?苏东坡回答
说:“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①
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说得通,那么我们也只能用比较超拔的态度来对待这句话了。
茫茫九州大地,到处都是为争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疮痍,但究竟有那几个时代出现了真正的
英雄呢?既然没有英雄,世间又为什么如此热闹?也许,正因为没有英雄,世间才如此热闹
的吧?
我相信,广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厌烦尘嚣了。在中国古代,凭吊古迹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
大事,在历史和地理的交错中,雷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胎换骨。那应是黄昏时
分吧,离开广武山之后,阮籍的木车在夕阳衰草间越走越慢,这次他不哭了,但仍有一种沉
郁的气流涌向喉头,涌向口腔,他长长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
后把音收在唇齿间,变成一种口哨声飘洒在山风暮霭之间,这口哨声并不尖利,而是婉转而
高亢。
这也算一种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好像称之为“啸”。啸不承担
切实的内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只随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风致,一腔心曲,因此特别适合
乱世名士。尽情一啸,什么也抓不住,但什么都在里边了。这天阮籍在木车中真正体会到了
啸的厚味,美丽而孤寂的心声在夜气中回翔。
对阮籍来说,更重要的一座山是苏门山。苏门山在河南辉县,当时有一位有名的隐士孙
登隐居其间,苏门山因孙登而著名,而孙登也常被人称之为苏门先生。阮籍上山之后,蹲在
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声不
吭,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
阮籍傻傻地看着泥塑木雕般的孙登,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意思。那就
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
动着,他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笑眯眯地注释着他,说:“再来一
遍。”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好久。啸完回身,孙登又已平静入
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与这位大师的一次交流,此行没有白来。
阮籍下山了,有点高兴又有点茫然。但刚走到半山腰,一种奇迹发生了。如天乐开奏,
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一种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震惊片刻后
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如此辉煌和圣洁,把自己的啸不知比到哪里去了。但孙
登大师显然不是要与他争胜,而是在回答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阮籍仰头聆听,直
到啸声结束。然后急步回家,写下了一篇《大人先生传》。
他从孙登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做“大人”。他在文章中说,“大人”是一种与造物同
体、与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存在,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身修行、足履绳墨的
君子是多么可笑。天地在不断变化,君子们究竟能固守住什么礼法呢?说穿了,躬行礼法而
又自以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裤裆缝里的虱子。爬来爬去都爬不出裤裆缝,还标榜说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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