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长沙》正写在二五年秋,他寻到新思想、新道路的激奋心情中。我们有理由期待《沁园春》里,毛会打起他刚造好的“农民”新旗帜——至少“工农”旗帜——象他一生的政治实践所做的那样。可是他竟没有,而只写了一群学生。也许该说,他的回答跟他的思想相左。不过,问题没有那样简单。
“思想”一个字眼涵义含糊纠缠,有时不能行笔带草地滑眼看过。譬如,毛接受了马克思的学说,这当然是他的思想;可是,一个人为什么接受这个“思想”,也透露出他思想另一个侧面甚至层面。据说实用主义有个比喻:人类思想就像一座大厦,各家各派的思想家抱着他的思想分居各个房间;而实用主义就像这大厦的公共走廊,无论谁的思想,想走出大厦来到人世,对社会发生影响,都非得经过这走廊不可。思想可以不直裸裸地谈功利和实用,然而,人类选择哪种思想是受功利、实用支配的。假使这个支配不是绝对的,至少是主要的。在实用主义者看来,他的思想便是关于人类如何对待“思想”的思想。“真理是有用的”,这句格言有人并不同意。当然,真理对人类可能无用,可是,至少人类只选择有用的真理。不但一个社会选择思想基于功利,个人接受思想同样把功利做尺子。日常生活里,出于利益的盘算,人们随时选用一个道理来为自己的行为找根据、作指导;一旦情形变化,利益的风向转了,他会见风使舵,选用相反的道理,而毫不觉得自相矛盾。例如做老百姓时恨民主稀薄不够,大家最讲民主;爬上官位立即感到民主泛滥成灾,大家——当然不是讲“专制,”而是——讲“集中”。甚至地位不变,向上级呼吁民主,向下级爱好独裁。古代士大夫有个典型的两面派策略,他得志出仕时满心的孔孟之道,一旦倒霉遭贬,便满心——至少满嘴的老庄佛氏,把前者来支持自己的功名之念,把后者来抵消自己的失望之感。前边提到有人不同意“真理是有用的”,这个态度当然可能出于学理上对这句话的不信任,但是也很可以出于别的考虑:他怕同意了便显得自己只知道实用,一身的市侩气。他把存在判断与道德判断搅在一起,深恐别人从这个存在判断来对自己下道德判断。不接受“真理是有用的”,固然是他的一个“思想”,为什么不接受它?这也暗示出他深层的思想。这些只是功利把握人的最粗浅层面。那些想在历史的长河里弄潮的有志之士,非得挑选一种他自以为能指示历史方向、推动历史进程的“思想”,作为依托;好比渔民出海得看气候,否则大有危险。他们不但不愿意落伍于时代、不满足于跟上时代,甚且要领导着这个时代。很容易看出他们身上功利态度:他们对权力、声名、以至死而不朽有强烈的欲望。他们当然会辩护说:自己的选择是为大众的幸福,因为自己所选的“思想”正是着眼于大众的。也许他的选择事实上有益于大众——那么,我们便真该庆幸——可是,这跟他的功利态度并不必然矛盾,打着大众功利的旗子,自己的功利便从旗底下侧身子偷渡过去了。而且,客观上大众功利是很可能与自己的功利矛盾的,一到这时候,好些领袖便给自己的功利箍着,忙不迭地把大众功利丢进垃圾堆里去了。老实讲,历史的一个内在动力,便正是这种功利、欲望。自从精神分析学说昌明以来,想要抹掉人本性里的自我中心与功利,我们得花费更大的诡辩、谎言力量。一个人与他所接受、崇信的思想之间的关系异常复杂、隐晦,那个思想自身并不能涵盖这个关系,正好比理发师是专给别人剃头的人,可是他自己的头不能由自己来剃。人们为什么挑选那个“思想”,暴露出他思想的另一面、另一层。毛不可避免地受着权力之欲、声名之想的支配,他后来的政治实践也一再表现出这点。晚年时候,他见外国人,常常不由自主地不谈政治,而谈生死,讲死亡是自然过程,讲唯物主义不相信灵魂不灭;也显出他对死亡的恐惧,对死而不朽的企望——我对他的心理深为同情,老由他想到《左传》里的赵襄子——好些人出于各种目的,要把毛捧为神,因而对毛的声名、权力、不朽欲望讳莫如深。我们觉得这些欲望只是人情之常,没什么不正常、好指责的。可指责的倒是,毛时常给权力欲望过度地摆布,把大众都丢到一边去了。
毛在这首《沁园春》里回答“谁主沉浮”,不说“工农”,而抬出一群少年同学来,使我们若有所悟。“携来百侣曾游,”,百侣不过陪衬,主角是携百侣的“我”;即便把那群少年同学看为一个整体,也只是“我”的一个群像;即便把突出的“我”抹掉,所写整体仍然能代表“我”。这个小我或者大我,总之不是工农;当然,他们可以成为发动工农的主帅。“指点江山”、“中流击水”——我们不由记起“中流击楫”那个故典——都是文艺传统里创造历史的典型意象。把这些情况合起来看,毛在这里压制不住想要表露的,是他个人创造历史的豪情壮采,而不是对“哪个阶级”主沉浮的冷静回答。毛平生的思想,都从不视“少年同学”那样的知识份子为一个强大的阶级,把他们置于工农力量之上;相反,像好些古代农民起义,他倾向于压制、贬低知识份子。毛的回答,看似违背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实际不然,他不是从这类“思想”的角度来答话的,他不曾背叛,不过背向着那个“思想”,一时间看它不到而已。毛不合逻辑地没按自己信仰的“思想”答话,这个叫人惊讶的错位,倒是叫人惊喜地揭示出他思想的另一个不常外露的层次:他个人创造历史的激情,大合心理逻辑。“怅廖廓”那一句只提供了一个富于思想包容、情绪色调的暗示意象,无论它实指的是“哪个阶级主沉浮”,还是“哪位个人造历史,”都跟意象的暗示不相悖逆,恰相拍合;因为那两个内涵在文学和心理学上密合一致,不管在思想上可能有多大区别。我推测有两个可能。一,毛写那句时,心里所感受的实际便是个人创造历史的情绪,而事后感到这有“野心”之嫌,力图掩饰,才把它讲为“阶级”。二,毛写时便指阶级,而到下片他跳开了。他刚寻得革命新道路,激起个人雄心,那么强烈的豪迈情绪,不由把冷静的回答顶到一边去,顾自喷发个不歇。所以我们看到下片那样地兴高采烈。由于那个问句可以兼容两种内涵,他心理那一跳便非常自然,不会引起逻辑连贯感的抵制。联系到他从前在长沙念书,词的脉络又是由眼前景想起旧游事,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更说得通些。无论哪种情形,毛没有回答“阶级”问题,只表露了“个人”情绪。他这个也许自己没不乐意的流露,好比密室的裂缝漏出了灯光,越加耀眼,引人注目。老实讲,看了这首词,我们觉得他更可亲近了,他还算得人间的人,并非人造的神。
对毛的造神运动,实际从未停止过。政治便直接地造神,譬如林彪及其前任后继。据说,刘少奇讲过这样意思的话:四十年代在延安时,因为蒋介石在国民党内有绝对权威,所以,延安上层也开始有意拔高毛的威望,好跟蒋对峙。我记不清这段话从哪里看来的了,假使它可信,那么,造神便是党有意识的策略。老实说,政治跟造神天生相连带的,只要政治一天不落马,造神这活儿也便一天不会下马。名言有所谓“有群众的地方便有政治”,群众是否需要政治,也许大家看法不同;政治需要群众,大概谁也提不出疑问。没了群众,政治便好比耍把戏的丢了猴子,没什么好耍的了。而要控制群众,造神便势在必行。政治可以不把某个个人造为神,可是,它总得把某个主义、制度、政策讲得异常神圣——这便是政治家的执照了,只要它在,政治家便有得混。稍稍留心便注意得到,不管理论家们把一个学说作怎么精密的论证,它最终被群众接受时,都只采取这样的形式:简化为几个武断、神圣、煽动性的口号。群众从不懂得理论,也从不需要论证。理论家倘稍有现实眼光
政治里对毛的造神,手腕笨拙,未免叫人肉麻反胃——毛自己似乎并不觉得反胃,这也表明别人虽造他为神,他自己还并未真给造成了神,他还只是个人,没挣脱人的基本弱点:妄想成为神或真以为自己是神。
一直以来,毛的形象只是专职的伟大领袖,一股劲儿地光辉正确,一门心思做他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不食人间烟火,不与人间搭界。后来起了反动,闹哄哄地出了一批写他日常生活、情感生活的文学和影片。结果他摇身一变,又通身毛孔都散发出无比优美的感情,同样地毫无疵瑕。他不但是政治的、领袖的神,而且兼职爱神了。有本书叫《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他走下神坛后并未与咱们凡人一起打滚,而抬脚便跨上另一座神坛。从前政治是社会生活的中心,那时候毛在政治里当神;现在政治稍稍失势,小市民生活那些欲望、情感——从前称它为小资产阶级情调——席卷了全中国,他时髦地再变为情感的神;这在逻辑上是一贯的,不论两个神名称、形态怎样不同。我们知道这底下有强大的政治心理,毛不能倒,他是一面旗帜,他一倒将表示一个党的失败。那么,假使将来有政治家想把矛头对着党,我猜想他极有可能从毛开始——至少一开始便不会放过毛。这对毛是否公正?我们没法讲,不过,这可能是从政所要付出的代价。把毛塑为情感神的那些作品,未见得有政治直接的插手,可是,它们是政治心理深远渗透的后果;好比眼的视物,物不必真跑到眼睛里来,它自会把影像远远投射进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