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史铁生的作品,常常无端地陷入一种思索。但是,这种思索相对于文字的内涵来说也往往显得浅薄。他对于写作的宁静和执着,对于生命的冷静和超脱,对于亲情的感悟和回忆,对于每一个关心他的人的友善和热情——这一切都让人觉得亲切而意味深长。
史铁生近来身体不好,也因此惜时如命;然而他如此耐心细致地回答着我的提问。通过E-mail,我们的交谈方式算不得直接,然而当我敲击键盘,看到熟悉的语言展现在白色的屏幕上,仍然感受到力透纸背的真诚,还有感动……
请您介绍一下自己的写作经历,重点谈谈自己的写作动机,是什么给予您如此大的写作动力,源源不断地有好作品奉献出来?
我从双腿残疾的那天,开始想到写作。孰料这残疾死心塌地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我,这样,它便每时每刻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活着?——这可能就是我的写作动机。就是说,要为活着找到充分的理由。
当然,用目前流行的话说“这有点儿累”,所以这历程也并不像上面说的那么轻松。我曾在《病隙碎笔》中写过:“我的写作说到底是为谋生。但分出几个层面,先为衣食住行,然后不够了,看见价值和虚荣,然后又不够了,却看见荒唐。荒唐就够了么?所以被送上这条不见终点的路。”“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后来发现利于这个史铁生,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
说到这儿,我真是有些惭愧,因为我很少能照顾到读者。所以,“源源不断地有好作品奉献出来”这话我实在是不敢当。
您的作品中常常有一种伤感,正是这种伤感和厚重震撼着读者的心灵。这和您的读书与思考有关吧?
我并没有特意地追求伤感与沉重,但由上述写作动机看,大约难免。我的意思是:随它去吧。说“这与我的读书和思考有关”,不如简单地说这与我的处境有关,读书和思考也是我的处境之一部分。我并不认为伤感与沉重一定就好,但既然确凿,也就有其表达的理由。
常常和朋友谈起您的作品,大家都很关心您的身体,近来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一天能写多长时间?您是怎么安排写作和读书时间的?
我的身体总是不大好。我得着两种“电视剧病”。怎么讲?您看现在电视剧中的主人公,特别容易坐进轮椅,近来又特别容易得尿毒症了。这可能有助于戏剧性,可一旦成为实际,却一点儿都不浪漫。这两种病弄得我精力大减,写作和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只有尽力而为吧。秋天,或者竟是冬天,也仍然是人之处境的一部分。再说,年至半百,改行怕是来不及了,只好仍在这行当中混着;“病隙碎笔”是我目前写作的实情。
您最近在读些什么书?您觉得哪些书对您影响最深?您比较喜欢哪些人的作品?
关于读书,我不想说得太具体,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与关注。我的体会是,一味地追求多而新,倒可能弄得自己颠三倒四不知所从。根本的问题,先哲们都想过了。其实,问题还是那些问题,只不过布景和道具日新月异,读书和思考只为不被它弄得找不着北。这只是我的看法,并无典型意义。
您还常去地坛吗?平常您都还有什么爱好?
十年前我搬了家,离地坛远了,加之行动不便,现在很少去了。偶尔请朋友开车特意送我去看它,发现它已面目全非;这正是日新月异的布景和道具之所为吧。惟园中那些老柏树依然令我感动——历无数春秋寒暑依然镇定自若,散发着深厚而悠远的气息,不被流光掠影所迷。
现在您忙什么?
要说现在忙什么,大约就是“透析”,隔两天去一趟医院,就像上班,仿佛要弥补我从未有过正式工作的历史。我有时真觉得麻烦,可是想想,大夫和护士们是天天都得去呀,比我麻烦。我们一起“透析”,她(他)们透,我被透,分工不同,合作得很好。忙完了“透析”,总还是想写点儿什么,否则花那么多钱被透,什么都不干岂不可惜?
最近有什么写作计划?
没有计划。精力不济,想到哪儿写到哪儿而已。我想对读者说的,就是我想对自己说的,都在我的作品里。不再额外对读者说什么了。
很喜欢看史铁生的作品。从《务虚笔记》、《我与地坛》到《病隙碎笔》。他去古园里去了,我们便随他“去古园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这是他作品的魅力。但又不止这些。史铁生说:“我向往着这样的写作——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我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史铁生在寻找什么?我想,所有关注他的读者应该和我一样,愿追随着他的笔端,一起去寻找。
2001年3月28日16:28 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