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生说:“人在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最不孤独的,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获得了一种自在(self-existence)而不是他在,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使流浪在众人之中的自我回到真正的家。”(《自然沉思录》)每天去地坛的日子,是史铁生最孤独的日子,而《我与地坛》也是我们读史铁生最应当关注的文字,它像是这套内容丰富的三卷本作品集的一个核,在这里有他的观察、回顾和几乎是对所有重大问题思索后的结果,这些思索也贯串整个文集。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我与地坛》)史铁生终于理清了纷乱的思路,接下来的问题也就豁然开朗,既然不急着去死,总要在生之时做点什么,面对高位截瘫这样残酷的现实,史铁生选择了写作,但假如不能成功呢?谁也说不准自己追求的目标一定可以到达,因为谁也不是上帝,而这是无妨的,所有的一切尽在于“过程”,以关心目的转向关心过程,你就走出了绝境,“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好运设计》)
当然,从生到死也是过程,人应当生得美丽,死得安详,“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我与地坛》)史铁生在《角色》一文中展现了两组镜头:一组是产科婴儿室,一尘不染,一排十几个新生儿,在白色襁褓里,一个紧挨一个;一组是太平间,一排已经离开人间的伙伴,也是一个挨着一个,他们共同的名字是:死者。
史铁生对生死问题投入了极大的关注,而能有独到的见识,我私自揣测,也许与他在21岁,29岁和38岁时三次离上帝很近有关,这种与死很近的距离,使他悟透了玄机;然而,对于毫无道理可言的“命运”,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和很深的无奈,在小说《命若琴弦》中他写下对弹三弦的瞎子,一老一少,祖师留下一张复明药方,需要一千根弹断的琴弦做药引,而当老瞎子终于弹断了第一千根弦时,别人却告诉他,药方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这故事具有的严酷性就在,复明是永远的希望,而失明的现实却无法改变;在史铁生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和以后又第一次获奖的时候,他已无法实现那埋藏心底,苦苦奋斗想要使母亲快乐的心愿了,他沉重地写道:“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他母亲去世时才45岁。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通过一些情景直接抓住命运与生死的问题:一个孩子对大树是怎么死的执著地追问;一群在几十年里看去没有什么两样但已生死相继了几十次的鸽子。
“命运中有一种话说是只能犯一次的,并没有改正的机会。”(《我二十一岁那年》)但有些事却是“命运”无奈的,这就是生命力和由生命选择的过程,也许对此最有力的说明,就是史铁生本身。
位于离加拿大多伦多不远处,有一片生长于悬崖峭壁上的白雪松,是科学家认为目前地球上生长最缓慢的森林,它们一长出来,就注定要在这恶劣的悬崖缝隙中度过一生,尽管这里有的雪松50年还只有0.6厘米粗,几厘米高,形同小草,尽管850岁高龄的大树在平原可以长到15米以上而这里只长到10米,但毕竟这些白雪松千万年来郁郁葱葱!它们在生长时一旦被上面的岩石挡住去路时就横着生长,它们死后掉到悬崖底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们会躺在那儿几个世纪都不会腐烂。在读完史铁生作品掩卷之时,我想到了这片雪松,它们无法选择平原,但它们依然常青,在悬崖之上向人们展示着神奇与力量,或许,这无需更多的解释,因为,生命无法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