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孙犁这样的五四时期、三十年代老一代文艺家的散文,你会有这样的阅读感受,就是他们的散文给你一种特别真实的感觉,写得就是日常琐事,零散碎片,而且似乎是兴之所致,随意讲来,但一经他们的笔端流出,就有了一种耐人品味的神韵与深刻,就成为血肉丰满的生命整体。似乎他们的笔是一枝神笔,可以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四十年代之后的散文作家所无法相比的。《黄鹏》也是这样。
为什么呢?
这其实是非常难解的,我只能肤浅地尝试着作一点解释。
孙犁散文中所写的人、事,都属于日常生活形态、日常情理形态的真实:战争中,听鸟叫,看鸟飞;青岛海边,观赏黄鹏;因自己喜爱黄鹂,劝病友不要用枪打黄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为讨女友的欢心,开枪射击海鸥;在鸟市上看到被人玩耍的黄鹂等等,你看,作者在《黄鹂》中所写的这么几件事,哪件不是日常生活日常清理形态之中呢?正因此,才给你以一种真实的感觉,让你相信作者告诉你的,就是他所亲身经历的几件事,从而赢得了你对作者对作者所叙事情的信任。这看似简单,其实却并不简单。你只要回想一下杨朔等人的散文,就会立刻看出二者的差距所在。即以杨朔的名篇《荔枝蜜》而言吧,喝着荔枝蜜,居然会因此而去看望自己一向讨厌的蜜蜂,就犹如我们吃着红烧猪肉要去猪圈看肥猪一样地不合常理,也就因此而让我们怀疑作者所叙之事所抒之情是否真实。一个是基于自己的真实生活经历而去写文章,一个是为了写文章而再造自己的生活,这恐怕就是二者最大的区别吧。
但这并不是说,散文所写就是日常生活本身。如果散文所写与日常生活无异,散文就与现实世界无异,从而无以在文学世界立足了。这其中的关键之处,是作者的情感、心灵、灵魂之光投射于作品所写的日常琐碎形态,使之超越了日常琐碎形态而成为了艺术品。所谓“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是也。而超越的程度,艺术的扭力,则在于作者情感、心灵、灵魂的力量。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孙犁为什么要说“青年人宜诗,中年人宜小说,老年人宜散文”。这里的老年,不仅仅是指生理上的,更是指心理上的,情感上的。只有历尽人世沧桑,在岁月长河的淘洗下,留存于作者情感长河中的人生记忆,才是散文所最适宜表现的。从客观再现的角度看,《黄鹂》所记写的,都是平凡的、零散、琐碎的,但因其是孙犁人生情感长河中反复淘洗、沉淀之后的结晶体,在无形中吸吮了孙犁人生、情感长河的乳汁,凝聚了孙犁对于人世的体悟,是因了孙犁沧桑人生作为显影液,而将黄鹂在其中给以定格,所以,黄鹂的形象才会显得如此深刻、厚重、动人。如此,你不能从客观生活中的黄鹂本身去寻求黄鹂的艺术魅力,而要看到这背后的作者个人情感长河的作用,或者说,黄鹂只是作者自己长期积郁于心的某种情感能量释放的一种最佳对象化实现的外化形式。
人到老年的时候,历尽红尘,终于能够了悟什么是人生最有价值的所在,所以,人在老年的时候,对童年之事反而记忆得最为清楚,那是因为有了老人一世的经验,童年才会显示出其人生本真形态的面目来,但那是以老人一世的经验为代价的。佛语在讲述得道过程时说,得道要经过这样三个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孙犁笔下的日常生活形态,初看似与现实生活中的日常生活形态无异,但却因了作者人生长河的作用,成为老人记忆中的童年形态而非老人实际的童年形态;因了作者人生长河的作用,跨越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而成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山水形态。
那么,又是什么构成了孙犁情感的长何呢?通观孙犁的小说与散文,可以说,是对美和对美的极致的珍惜、向往与追求。在《黄鹂》,即使是在炮火的洗礼中,作者也会对黄鹂的身姿、叫声有着深刻的印象与记忆。而一旦看到被系在木棍上失去自由的黄鹂,作者就会感到一种刺骨的创痛。在这里,你无需赋予黄鹂类如战争中革命文艺的象征这样的政治含义,你也无需别出心裁地去挖掘那根木棍的微言大义,这些其实都是外在的客观事物落入作者心田的必然反应。作者所珍惜的是,在最严酷的环境中,也不应丧失对美好事物的细腻丰富的感受能力,作者所最感痛心的,则是世俗功利——无论是为了博得女友的欢心,还是为着自己的享用——对美的戕害。
孙犁曾经批评过某些散文作者,说他们总是在作品中有意无意地拔高美化自己,把自己拔高美化到一个时代主潮最认可的高度,从而丧失了自己心灵的真诚。孙犁不是这样。他是把自己的心灵真诚地袒露在读者的面前,不拔高,不溢美,即如他写自己在战争生活中对黄鹂的迷恋,他也是这样概括的:“在战争不暇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这样的一种心灵的真诚,显示着一种真正的对个人的自信,并因此使人得以把自己对人世的独特发现与体悟告诉给读者。这是脱尽世俗功利之气的老人可能具有的,这也是4O年代之后成长起来的散文作家所无法比肩的。
孙犁这一代散文作家,从小饱受古典诗书的浸染,孙犁自己就说过,他曾经把《古文观止》中的篇目一篇篇贴在墙上,背熟一篇之后,再换上一篇新的熟背之。这样的古文底蕴,体现在他的散文中,就使他的散文,在口语中,时时插入一些文言语汇,插入一些非口语的书面语汇。在《黄鹂》中,这样的语汇时时可见,如:“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如:“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再如:“迅若流星”“受惊远飏”“白杨萧萧”等等,这些语汇,使他的散文,有着一种独特的凝练、含蓄的文化风格。这种文化风格,是在中国文化进程中,那一代作家所特有的时代标记,其后年轻的散文作家,有些也注重对古诗文的吸收,试图使自己的散文具有一种古典之美,但却给人以矫情之感,以假古董之感,那实在是因为时代发生了变化的缘故。这种语言风格的锻造,大概也是需要一个长时段的岁月长河的浸泡才能得以形成的吧
选自《语文教学通讯》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