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形容清代藏书家黄丕烈说:“他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接触的不是书,而是红颜少女。一见钟情,朝暮思之,百般抚爱,如醉如痴。偶一失去,心伤魂断,沉迷往返,毕其一生。”其实,这番话移来形容孙犁自己也是非常恰当的。
孙犁确实是一位特别的、对书籍倾注了极多情感的爱书人和藏书家。
孙犁的《书衣文录》中有一则《书箴》:“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阙,以安以宁。唯对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勿作书蠹,勿作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天道多变,有阴有晴。登山涉水,遇风遇雨。物有聚散,时损时增。不以为累,是高水平。”这96个字可说是孙犁爱书之心的袒露,是一位爱书人的自画像。
孙犁平生,布衣粗食,不用讲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就是打扑克,下象棋,他也不会。生活上一向随随便便,得过且过。“唯对于书,爱护备至。”一个女同事曾对孙犁说,看见他专心致志地修补旧书的样子,就和她织毛活、补衣裳一样,确实是很好的休息脑子的工作。孙犁异于常人的地方,除了买书,藏书,读书之外,还有一项就是常年不懈地给心爱的书包书皮。孙犁雅称这项工作为“衣书”,偶有所感,记于书衣,遂成“书衣文录”,这是孙犁独创一格的书话形式,颇令人爱读。
孙犁包书,不是一本两本地包,而是所有的书全包;不是一天两天偶一为之,而是长年不间断。他在《宋司马光通鉴稿》上题写“余自七十年代起,裁纸包书近二十年,此中况味,不足为他人道。今日与帮忙人戏言,这些年,你亲眼所见,我包书之时间,实多于看书之时间。然至今日,尚有未及包装者。此书即其中之一,盖书太大,当时无适合之纸耳。”
孙犁爱书护书,也珍惜纸张,书衣用纸,皆废物利用,来源诸多,粗粗翻查《孙犁书话》,可知纸的来源———“余近年用废纸装书,报社同人广为罗,过去投入纸篓者,今皆塞我抽屉。”“自淮舟送残纸一卷来,包线装书将及百本,纸不用尽,则心不能安。”“用苏州古籍书店寄书纸装,揉折污涂,经历可想。”“再向马英索摄影封套六枚,用以裹书。”“适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携水果一包,余亟倾水果,裁纸袋装之。呜呼,包书成癖,此魔怔也。”
这样从八方检索而来的包书纸,使得孙犁藏书———“书橱之内,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气象暗淡,反不如原来漂亮,而余乐此尚未疲也。”孙犁说:“书籍虽非尽神圣,然阅后总应放置于高洁之处,不能因无台柜,即随意扔在床下,使之与鞋袜为伍也,总因不知读书之难。”此种情感,几与农人“一茶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相近矣。对于包书,孙犁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片纸秃毫,亦有留恋。他把书看的与人一样:“书之遇,亦如人之遇。书在我家,适我无事,珍惜如掌上明珠,然此一时之遇也。一出我室,命运便难以设想。”此种感情,又使我联想到好心人收养孤弃儿的心境,何其相似!
孙犁实在喜欢“一人在室,高烛并肩,庭院无声,挂钟声朗,伏案修书,任其遐想”的书房境界。听说孙犁打算百年之后,把心爱的藏书,捐献国家。人终为灰土,书终以传世。这是一位真正爱书人毕生精神寄托的最好归宿了。
(谢其章)
《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