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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遗愿

    11-14 22:56:46    浏览次数: 222次    栏目:高一同步辅导

标签:高一同步辅导大全,http://www.deyou8.com 汪曾祺的遗愿,



  曾祺先生去世近三年矣。

  也怪,他生前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总是忘却不了。那是
1997年的晚春,我去到他虎坊桥的新居,为送一份儿稿费。他接在手
里掂了一下,很新鲜地“嘿”了一声。我问他最近还想出什么书,他
摇了摇头:“嗨,早就不想了。我现在惟一想的就是——”他停顿了
一下又说:“出一本书画集。”我临走时,他送到电梯口,又重复了
这句话。等他去世后我一回忆,这似乎就是他的遗愿。

  如今,一本很像样儿的《汪曾祺书画集》就摆在我的眼前,汪的
小女儿汪朝告诉我,这是他们三兄妹用《汪曾祺全集》(北京师范大
学出版社)的稿费自费出的。同时又塞给我一本《老头儿汪曾祺》,
作者就是他们兄妹三人,各人写各人眼中心里的父亲,书名也是他们
平时在家里对父亲的称呼。我翻阅着这两本东西,许多往事浮现出来。


  我认识汪老近四十年,而且从家庭背景和个人气质上讲,和他也
都是很近的。他是沈从文先生的得意弟子,沈先生和我父母半师半友
的关系也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他汪先生是一脚梨园一脚文坛的,偏偏
现在的我也力求这样做。但是,在这近四十年中,我没能以晚辈的身
分和他搞得很熟,原因或许有以下几个:一是年龄差距,“代沟”作
用;二是工作单位分属两个系统,很少有工作联系;三是长期对他在
“文革”中的经历“好奇”,而又无从找到解答。记得“文革”当中
我还在新疆时,就在报纸上见到他“上天安门”的消息。这从边疆人
的眼中,应该是极为反常的事情。若干年后,我调进了中国京剧院,
同仁中盛传他后来参加“说清楚”学习班如何尴尬,但这些消息埋藏
心底多年,即使后来在吃饭或看戏的场合遇到,也不便当面动问。这
就是我认识多年却又难于深入了解的原因。

  这次非常有幸,读到了《老头儿汪曾祺》这本子女写父亲的传记
文章。三兄妹中最大的是男孩汪朗,他一人写了半本多,依时间的先
后为序,力求不遗漏父亲的“一生要点”。他的文章恰巧与我平时的
点滴了解“相遇”并彼此补充,结果使我心中埋藏的问题迎刃而解。
下边我就依照时间顺序略略谈及,相信会有人和我的情形相似。

  50年代末,在我还上高中时,就知道他从张家口调进北京京剧团。
一个“右派”能够走出这一步很不易,“右派”不但回北京,并且是
回到一个相当“有名的环境”,肯定需要“得遇好人”。“好人”谁
耶?首先是杨毓珉了。他是汪在西南联大时的同学,是剧团当中的党
员编剧,但“业务”赶不上汪。是杨主动向上级推荐了汪,才使汪得
以回到北京,有了这样一个相当舒适又相当“保险”的安身之所。另
一个好人就是萧甲,他是延安干部,又是剧团领导,在处理名利问题
时,能屏除个人私利。当《芦荡火种》剧本出版时,是他全权作主,
把四个作者的名次这样排列——汪曾祺、杨毓珉、薛恩厚、萧甲。公
布这个次序时我还在北京学习戏曲编剧,立刻心中就“嘎登”了一下——
它今天看很正常,但在当时却很开风气之先。

  后来北京京剧团演出《芦荡火种》,江青开始介入。在汪和江青
之间,究竟是谁更主动?书中介绍,一次萧甲陪江青看《沙家浜》,
江青问:“词写得不错,谁写的?”萧甲据实以告。江青听了,没再
说什么。后来,江青提议改编《红岩》为京剧时,才又想起了汪,决
定让某部队作者与汪合作。部队作者保证一定和这个同志好好合作。
江青则说“他不是同志,是右派。”

  “文革”初期,汪遭到一般性的批判,批斗、罚跪、劳动……一
样都没落下。某日早晨正在抬煤,被一个领导看见,把汪叫到近前说:
“准备解放你,你准备一下——表个态,不要长,五分钟就成了。”
刚刚说完,那人又说:“有三分钟就行了。”遂“解放”。

  汪确实有“才”,但他的“才气”究竟在哪儿?许多时候在唱词
中——像“垒起七星灶,铜湖煮三江”就出自他的笔下;有时也表现
于应对的敏捷上。有一次江青带人审查《沙家浜》剧本以求最后定稿。
办法是把创作人员找来,大家一人一句念,江青他们听。没异议就继
续,有异议就当时改。——谁来改呢?编剧首当其冲,汪又是编剧中
第一名,自然责无旁贷。审查连续搞了十几个小时,最后是汪的敏捷
应对让江“很满意”。

  后不久,上级让汪给《红旗》赶写一篇文章,时间很紧。晚上忽
然通知汪第二天上天安门。汪没在意,说“那文章怎么办?能不能叫
杨毓珉去(上天安门)?”军代表说:“什么事儿全都放下,这件事
(上天安门)别人怎么能代替?”汪遂登天安门,却又发现林彪念声
明时出现一处错字。

  粉碎“四人帮”后,剧团进驻工作组,本来没汪什么事,是他自
己“跳了出来”,给工作组提这样那样的意见。结果后来更换了工作
组,认为从前的做法“太温和”,肯定“四人帮”覆灭前留下了第二
套班底。由此汪则成为重点怀疑对象——为什么上了一次天安门就无
声无息了?……结果审查了两年多,光交代材料就写了十几万字。汪
苦闷时给老同学写信说:“最近发明一种吃食:买油条两三根,劈开,
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碎剁的榨菜及葱丝肉末,入油
回锅炸焦,极有味儿……”

  后来,汪到湖南桃源时,写了一首让他自己都十分感动的诗:
“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令花。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
擂茶。”大约从此时起,他和京剧的缘分告一段落,则把经历和兴趣
又转回到文学上去了。

  以上这些,有些是我素来掌握的材料,有些是汪朗文章中的提供,
二者相互补充,结果传主在“文革”前后的思想发展脉络就联贯和鲜
明了。显然,这是一个可信而又特殊的“人”。我因此又明白了那个
时代当中一个十分特殊之人,我感谢汪朗。

  此书还有两位女作者(汪明和汪朝),是汪朗的妹妹。她们的文
章更多是谈家庭生活中的“老头儿”。汪明介绍说,爸爸和妈妈外出
散步,某次遇到另一对老夫妇。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老先生推着轮椅
缓缓前行,还不时弯下腰身子和老太太说些什么。妈妈忍不住赞美说:
“真美!”爸则莫名其妙:“这有什么美的?”妈说:“将来我要成
了那个样子,你推不推我?”爸骇然:“好好的,干吗要那个样子?”
“万一呢?”“没事儿找事儿,不推!”妈做出很认真的样子:“那
我也不推你!”“好,不推就不推!”——两人都笑起来。

  汪朝在文章中说,哥哥和嫂子谈恋爱时,由于姐姐和嫂子在幼儿
园时就同班,小学是同学,因此毫不拘束。嫂子在党校工作,姐姐就
坏坏地管他们约会叫“上党课”,于是不久,全家就通行了这个说法。
爸经常在厨房忙做饭,有时会忽然伸出头来叫道:“汪朗,你党课几
点?”

  读了这些,不禁让人莞尔,同时笑过之后,又增加许多沉默。

  关于汪先生的书画,我还要略说几句。大约是1995年暑期,全国
各地的十来位文化人,一起去大连参加一个笔会。汪先生年岁最大,
最年轻的可能是我。他真能喝酒,午饭喝,晚饭喝,晚饭后请他写字
绘画从不推辞,只是要有好的白酒“作陪”,同时又把苏叔阳和我曳
上。他习惯把左手放在裤兜里,右手拿毛笔,宣纸下边有张报纸就行。
但酒瓶和酒杯则也放右边,等停笔打量画儿的时候,就用右手把酒杯
端起,一边抿一边品。他一晚上可以飞快画上几十幅,但也要喝上一
斤左右的白酒。这么喝过画过之后,第二天至多早上睡个懒觉——吃
早饭就免了,但等到大家早饭后准备参加上午活动时,他也精精神神、
有说有笑站在车门儿边上了。

  酒,似乎是他的灵魂。林斤澜说,要是没有酒,他这二十年的好
文章就未必能出得来。这,兴许是一种颇具代表性的说法。至于书画,
则是他灵魂净化之后的又一种外化形式。别人一种外化都未必能净化,
他两种都来得痛快淋漓,而且还纯粹无比。

  他很随和,谁跟他要画他都给,遇到熟人常主动问“你那儿还没
我的画儿吧?”如果得到了肯定回答,他会自费把画裱好了再送人。
但他一转头又(对我)说:“这么着偶一为之行,要是多了我也受不
了。”说完,就不好意思地率先笑起来。

  我手中就有他三幅画,两张是去信索要的,一幅是在笔会过程中
“截留”的。我依稀记得那一次的情景——笔会当中,他先用很细的
笔蘸了浓墨在宣纸中部勾勒。他连续画了好几笔,我才看出这是一只
小鸟的眼睛和头颅,然后又用大笔蘸满淡墨画小鸟的身子,毛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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