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旧式的《史记》研究,总是侧重于史实考订、地理沿革、文字校勘、音韵训诂、版本源流,以及疏解、读法、评注等方面,建国以后,以郭沫若、陈直、候外庐、程金造、翦伯赞等老一辈史学家为代表,开《史记》研究的新先河。时至今日,中青年学者又相继成长,研究气氛之活跃,实非一般史记研究可以比拟。他们对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表现出来的历史观、政治观、经济观、社会伦理观、学术观、历史编纂、历史文学、艺术手法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成绩显著。《史记》研究正在发展成为一门体系完整的新学科:“史记学”。但是,问题还是存在的,主要的表现,正象张大可同志所说的:“大多是传统的伦题,缺乏新的开拓。⑴也就是说,对《史记》的研究,在面上还是狭窄的。《史记》涉及了哲学、政治、经济、文学、美学、天文、地理、人才、伦理道德甚至医学等方面,几乎囊括了当时人类思想、活动的全部内容,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巨著。所以,开拓新的领域,提出新的伦题,从新的角度去进行研究,是当前《史记》研究中面临着的重大课题。
司马迁的美学思想是汉代三大学美学派别(以《淮南鸿烈》为代表的美学;以董仲舒、扬雄为代表的美学)中最能体现西汉时代特色的美学。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一整套系统的美学理论,他的美学观点全都体现在《史记》里面(《汉书·司马迁传》中的《报王安书》以及《艺文类聚》卷三十的《悲士不遇赋》当然也有所体现)所以,对司马迁美学思想的研究,就成为史记学中的重大课题之一了。
有意识、有深入地研究司马迁《史记》的美学,最早的应推我国著名学者、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先生,见之于一才四六年出版的专著《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把他的文章称之为“奇而韵”。
接下来的是李泽厚,在他主编的《中国美学史》中说:“司马迁继承和发扬了屈原的美学思想,突破了儒家‘一怨而不怒’的传统,表同了一种强烈的反抗性、批判性和来自人民(主要是西汉时期发展起来的城市中较下层的自由民)的古代浪漫主义的英雄气慨。”
韩兆琦在《司马迁的审美观》一文中说:司马迁的审美观“最主要的这就是他分外喜爱悲剧英雄,喜爱那些对于当时社会、对于权势者、对于严重的恶劣环境敢于批判、敢于抗争的特立独行的人物。”⑵
他们的论点尽管表述不同,但本质上都是共同的,那就是司马迁《史记》的美学是属于崇高美的范畴的。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种感受:当你看到山明水秀、波平浪静、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自然景色时,你就会感到轻松、愉快、心旷神怡;可是,当你面对着狂风暴雨倾下奔腾咆啸的长江黄河,面对着陡削的悬崖,飞流直泻的瀑布时,你将会是另一种感觉:热血沸腾、惊心动魄,你会浑身充满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这就是两种不同形态的美给我们的两种不同感受。前者在美学上称之为“优美”,后者称之为“崇高”(也叫做“壮美”、“伟大”。中国传统上则称之为“阳刚之美”。)
崇高美的特点是:美处于主客体的矛盾激化中,它具有一股强劲的力量,不可阻遇的宏大气势,表现出粗犷、激荡、刚健、雄伟的特征,给人以惊心动魄的审美感受。在社会生活中,往往表现为个体与社会的激烈矛盾冲突,表现为人们的追求、奋斗与挫折、困难之面的巨大磨擦,在矛盾激化中显示出英雄的坚强性格和人的本质力量。
司马迁的《史记》正是一部由崇高美贯穿始终的巨著,不管是那众多的历史人物,还是纷繁的历史场面;也不管是他那独特的文章风格,还是写作时的立意,都饱含着一股力量。
力拔山兮气盖世——《史记》之人物
以浓墨来表现人,表现人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那种百折不挠的意志,是《史记》的最大特点。晋文公流亡十九年而复国之志未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以求东山再起;韩信忍胯之辱,发愤追求;陈涉身为佣耕者却有鸿鹄之志;苏秦在椎剌股中苦学;屈原被放遂,仍有兴国之心……这些人物,身处逆境而不甘沉沦,身受磨难而刻意进取。那奋发、图强的力量深藏在他的灵魂深处,一旦时机到来,就会象火山爆发、山洪奔泻那样令人触目惊心!
为正义事业,不畏强暴,敢与权贵抗争的人物,在《史记》中也比比皆是,这里有怒斥秦王,完璧归赵,“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蔺相如;有慷慨悲歌、视死如归,敢于剌杀凶残的秦王的荆轲;有在国危民难之际自荐,对着咄咄逼人的楚王,面不变色心不跳,力陈利害而博得楚国支持的毛遂;有明知诸候怨恨,道路险阻而力行削藩的晁错;还有吴起、伍子胥、范睢、商鞅……他们在正义、理想、事业与权贵发生冲突时,毅然以凛然的正气,不屈不挠的精神捍卫了前者,这是多么壮美与崇高的人格!
悲剧人物在《史记》中占有很大的份量。正象鲁迅和老舍所说的:“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⑶“它郑重严肃,要求自己具有惊心动魄的感人力量”。⑷
他们,有的是为了正义事业而奋斗,为国家和人民立下赫赫功勋而被杀或被迫自杀。商鞅废井田,开阡陌,奖励垦荒,废除旧贵族的世袭特权,奖励军功,推行县制,统一度量衡,使秦国由弱变强,也巩固和发展了封建制度,却由于变法触犯了旧贵族的利益,招来了他们的仇恨。秦孝公一死,就被车裂,悲惨死去。李广武艺高超,作战英勇,胆略过人,文帝时,“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景帝时,“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武帝时,他以卫尉为将军,率兵击匈奴,尽管寡不敌众,不幸受伤被俘,但他最后还是乘隙而上胡儿马,困推堕儿,取其弓,射杀追骑,以胡得脱。他仁爱士卒,不贪钱财,“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他“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⑸就是这样一位将军,遭到汉武帝及其宠臣、皇亲卫青之流的排挤,以致元狩四年出击匈奴战争失利本不是李广的过错,而是汉武帝和卫青在临战前胡乱调动造成的,结果事后把责任推向李广,以致逼得李广含愤自杀。其他如韩非、吴起、屈原、韩信、伍子胥等,都属于这一类型的悲剧人物。
他们,有的是封建统治集团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这一点,表现在宫廷斗争中最为突出。且以两事为例。汉高祖在世时,十分爱幸戚姬及其生子赵王如意,几次欲想废太子而立如意,只因大臣们反动,才不得实施,却因此招来了吕后的怨恨。高祖死后,吕后“使人持酖”杀赵王,又“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廁中,命曰人彘”⑹晋献公宠幸的丽姬为了使自己的生子爬上太子宝座,竟设计让太子误入圈套,使献公误以为是太子要害他,“乃诛其傅杜原款”,太子也“自杀于新城”。⑺所以,宫廷中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虽没有战马奔腾,而其惊心动魄,令人不寒而粟确不亚于战场上刀光剑影之间勇士们的互相残杀!
有些人物是因为自己主观上的过错,而导致悲剧结局的。吴王夫差曾一度称雄东南,此后就目空一切,一意孤行,不听伍子胥劝谏,与敌国越结盟,四出攻击无关紧要的国家,削弱国力,还把忠心耿耿的伍子胥赐死。最后为越所败,自己落得“自颈死”的下场。⑻陈涉乃“甕牖绳枢之子,甿隸之人,而迁徒之徒也。”“足行伍之间,俛仰仟佰之中,率罷躡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会响应,赢糧而景从”⑼于是横行天下,把秦朝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却因为后来的生活腐化,脱离群众,用人不明,核心瓦解,军队纪律涣散,最后兵败,为“其御庄贾杀以降泰”⑽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却因为晚年任用奸佞小人,而导致诸子夺权,自己身死后无人理丧,“尸在牀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⑾象这样类型的悲剧在《史记》中是不胜枚举的。
《史记》中的悲剧人物,虽然形象多样,性格各异,但大多数都有共同之处:他们所表现的是人们在追求中的挫折与失败,在奋发中的困苦与灾难,在斗争中的牺牲和毁灭。他们并不使人觉得消沉,让人感到悲观失望。他们是悲剧人物,却并不带有悲哀的色彩。他们总是以那种不懈追求、勇敢奋斗、坚贞不屈、积极抗争的精神,震撼着后来人的心,激励他们去为自己的理想和事业而努力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