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意致的幽窈深细 这是闻一多特具的优点。他所以常喜用象征的笔法,《红烛》诗集里如《剑匣》,如《西岸》,已经不大好懂。《死水》则更能以简短的诗句,写深奥的意思。避去笨重的描写,技术更为超卓。《红豆篇》四十二首都以小诗组成。有许多极细腻极深刻的写法像“比方有一层月光,偷来匍匐在你枕上,刺着你的倦眼,撩得你镇夜睡不着,你讨厌他不?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红豆篇》之五);“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偷偷地咬你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红豆篇》之六);“我的心是个没有设防的空城,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我的心旌只是一片倒降;我只盼望——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建设起宫殿来了呢”(《红豆篇》之七);又如《死》、《失败》、《诗债》、《别后》、《玄思》都是极好的篇章,足以表现作者幽窈深细的风格。
《红烛》是一九二三年出版的,《死水》则在一九二八年。短短的五年内,技巧有惊人的进步。譬如说《红烛》注意声色,《死水》则极其淡远,《红烛》尚有锤炼的痕迹,《死水》则到了炉火纯青之候;《红烛》大部分为自由诗,《死水》则都是严密结构的体制;《红烛》十九可以懂,《死水》则几乎全部难懂。这真是一个大改变,一个神奇的改变,我几乎不信,两本诗集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闻一多是画家,对色彩有敏锐的感觉,和深切的爱好。他有一首《色彩》说:“生命是张没有价值的白纸,自从绿给了我发展,红给了我热情,黄教我以忠义,蓝教我以高洁,粉红赐我以希望,灰色赠我以悲哀;再完成这幅彩图,黑还要加我以死——从此以后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因为我爱他的色彩”。而在芝加哥洁阁森公园里写的一首《秋色》,颜色之绚烂鲜明,竟使人之目光为之发眩,这首诗结尾说:“哦!我要请天孙织件锦袍,给我穿着你的色彩!我要从葡萄、橘子……里,把你榨出来,喝着你的色彩!我要借义山,济慈底诗,唱着你的色彩,在蒲西尼的LaBoheme里,在七宝烧的博山炉里,我还要听着你的色彩,嗅着你的色彩——哦!我要过个色彩的生活,和这斑斓的秋树一般!”《红烛》的全文都反映着调和的颜色,而《死水》却是朴素的,淡雅的,不着一毫色相。读了《红烛》又读《死水》,好像卷起大李将军金碧辉煌的山水,展开了倪云林淡墨小品,神思为之洒然!但《死水》的淡,并不是淡而无味的谈。《红烛》的色现在表面,《死水》却收敛到里面去了。王厚斋谓“苏子由评文,辄云不带声色”,何义门说:“不带声色,则有得于经矣。”姚永概又从而论之道:“此言有得有失,须善参之。如唐书论韩休之文,如太羹玄酒,有典则而薄于味。窃谓经者道之腴也,其味无穷,何止但有典则;矧经亦自有极其声色者在也。苏轼评陶柳诗……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据此则陶柳之诗其平澹处,且非真枯,而况六经哉?”读《死水》当作如是观。
《红烛》字句的锻炼法,《死水》不能忘情时,也偶尔运用一二,如“决断写在他脸上”之“写”;“芭蕉的绿舌舐着玻璃窗”之“舐”字;“一掬温柔、几朵吻、几炷笑”之“掬”、“朵”、“炷”等字法;“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甚至热情开出泪花”、“春光从一张张绿叶上爬过”、“静夜钟摆摇来一片闲适”、“落叶像败阵纷逃,暗影在窗前睥睨”、“黄昏排着恐怖,直向她进逼”、“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你看太阳像眠后的春蚕一样,镇日吐不尽黄丝似的光芒”等句法。然而与全部诗歌相比,则不啻百分之一的比例了。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我要的婉变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红烛》的美,就好像是火齐的红等等,而《死水》则是这些结晶了。作者要求的“奇迹”,在《死水》里是出现了。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啊?经过了雷劈、火山的烧、全地狱罡风的乱扑,他才攀登帝庭,在半启的金扉后,看见一个头戴圆光的“你”出现!假如没有作者那样对艺术的忠心,奇迹决不会临到他的。
读者见我满口赞美《死水》,而批评的话还没有“红烛”的多。其实,最高深的思想是不落言诠的,最精妙的艺术,也超过了言语文字解释的能力。羚羊挂角在树枝,你偏满雪地里寻它脚迹,岂不是太笨,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以这样的态度去读《死水》,你的态度才对了。
闻一多的《红烛》出版后,竟没有引起新诗坛的注意,到于今我们几乎忘了他有这部处女作了。《死水》也在差不多的情况之下产生、存在。当时新文艺读者眼光之迟钝,欣赏力之薄弱,到了不可原谅的程度。但是精神贵族的诗人,感情思想都是“明日”的,艺术也是“明日”的。对于只知道“昨日”、“今日”的庸众,两者间原保存着若干距离。许多诗人一、二百年之后作品始为人赏识,史文朋(Swinburne)、白朗宁、易卜生,前半生都碌碌无闻,风尘潦倒,闻一多之不为人知,正吾人意中事。
现在引《死水》里作为诗集题目的一首: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泡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闻氏的《死水》是象征他那时代的中国。死水里也有所谓美,便是人家乱扔的破铜烂铁,破铜上能锈出翡翠,铁罐上能锈出桃花,臭水酵成一池绿茵茵的酒,泡沫便成了珍珠,还有青蛙唱歌,好像替这池臭水谱赞美曲。生在那时代的旧式文人诗人,并不知置身这种环境之可悲可厌,反而陶陶然满足,自得其乐。只有像闻一多那类诗人,看出这池臭水是绝望的,带着无边憎恶与愤怒的心情,写出这首好歌、奇歌。
我们再看他的《也许》,是一首葬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