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党家村售票处找来面的,本想回韩城去等旅游公交。路上跟司机一聊改了主意,干脆加点车钱直接开到司马迁祠墓。太史高坟建在山顶上,需要登山。出门前老母曾经叮嘱不要爬山,但是到这里如不登顶,此行就失去了意义,没办法,子在外母命有所不受了。
好在这山高不过百来米,我空着手沿缓坡石砌“司马古道”慢慢地走上去,并没觉得困难。大门上书“汉太史司马迁祠墓”为启功所题,两旁一副对联“五州学子仰慕文圣史圣有口皆碑,四海游客赞叹名城名祠不虚此行”。进得门来,先后看过石刻走兽和碑文,还有已故韩城名画家秦惠浪所绘司马迁生平事迹、史记故事国画展和史记研究成果展,之后过“高山仰止”,登99级台阶,入“太史祠”。献殿内碑石林立,寝宫正中神龛内,宋塑司马迁像端坐其中。司马迁身着红袍,五缕长须,面色安详。按说,司马迁受了宫刑,便不该再有胡须了。也许这是受刑之前的太史公,也许是后人出于对他的景仰,不愿意让他的塑像也表现出酷刑所带来的痛苦吧。
寝宫的后面,是司马迁墓,这就是太史公的长眠之所了。石砌的坟丘,上面雕刻有花草及八卦图案,据传为忽必烈敕命建造,墓碑则是清乾隆年间陕西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毕沅所题。如同当年在洛阳关林一样,我也绕着司马迁墓走上一圈。
老人家在《为人民服务》里曾经引用过司马迁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遵父亲遗命撰写《史记》,虽被酷刑,仍矢志不移。所谓“诟,莫大于宫刑”,司马迁的仗义执言,触怒了汉武帝,本来是可以选择死亡的。这样死了可称烈士,后人依然会称颂于他,世间的痛苦和烦恼也都可以抛在脑后。但是他选择了生,选择了失去作为一个男人的权利的生。因为如果他在这个时候撒手尘寰,就没有人能够继续他的工作。他活下来,忍受着肉体和精神上巨大的痛苦,终于完成了《史记》,“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假如那个时代便有记者采访司马迁在《史记》成书后的感受,相信太史公必是这样回答:“仆诚已著成此书,…虽被万戮,岂有悔哉!”
司马迁墓西枕梁山,东临黄河,太史公就安卧在这山水之间。举头,可见苍天辽阔,正象司马迁宽广的胸怀。站在太史祠门前,远望夏阳古渡,那里正在兴建芝川黄河特大桥,附近山坡上,立有“八路军东渡黄河出师抗日纪念碑”。司马迁之墓的顶部有株千年古柏,其形好似巨掌撑天。有名老者来看过后说:在这里种植松柏有纪念意义,我说:松柏长青,太史公精神不死!
司马迁祠的小全景
司马祠旁的司马古道,古时候是通往长安的要道
来拜见司马迁,要走过这长长的司马神道
据说司马迁祠前的石阶有九十九级
虽九死其犹未悔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这是司马迁自传的开端。当司马迁带着我们难以推测和想象的复杂心情写下这个简单的句子,开始回顾他充满浓郁的悲剧色彩以及坎坷与不幸的一生的时候,也许就已经确信他的《史记》必将如他所愿流传千古,却未必会料到他自己将会在历史中拥有的地位。如同养育他的高山流水一般,司马迁因为被世人所惦念,而获得了与大地、与天空一般久远广大的永恒。
以拍摄优雅而温情的时装模特闻名于世的法国摄影师让-鲁普-西弗曾说过:"如果活着的人记得他们所爱的已经死去的人,那么这些人就没有真正死去。"当清明时节司马后裔点燃祭奠的香火时,当《史记》在中学课堂里被尚且不谙世事的大孩子们大声朗诵时,当哪怕无意间来到司马迁祠的游客沿着司马古道拾级而上并累得气喘吁吁时,我们就知道他并没有真的死去,而远在尘世之外的司马迁也可以听见世人对他的呼唤。
司马迁自小便知道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继承父亲司马谈的事业,写一部贯通古今的通史,司马迁自小便在为此作着各种准备--他十岁便能诵读用大篆书写的古籍,拜当代文学大师董仲舒为师学习《公羊春秋》,拜古文学派大师孔安国学习《尚书》,又在20多岁时到全国各地做学术壮游,并在汉武帝身边做官职卑微的伺卫近臣以了解朝廷内外重大事件真相。司马迁知道,选择这个事业不能给他带来世俗的荣华富贵,因为这个事业的世俗顶点便是"太史令"这个无权势的职位,但他很清楚自己别无选择。38岁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他开始潜心写作《太史公书》。
但既然天降大任于司马迁,命运就不想让司马迁只承受贫寒的考验,它还要把他打入耻辱的深渊。司马迁46岁时,将军李陵因得罪国舅被诬投降匈奴,生性梗直的司马迁站出来指责国舅,汉武帝本来就对司马迁在《太史公书》中如实记载他的父皇汉景帝和他自己的错误而怀恨在心,这次更大发雷霆之怒,将他打入天牢,当李陵在全家300口尽被汉武帝诛灭后,司马迁也被判为死刑。按照当时的规定,被判死刑的人可以拿出大把钱财来免除一死,也可以选择以宫刑代替死刑。贫寒的司马迁拿不出钱来,只好选择受宫刑,并继续以宦官的角色在皇帝身边隐忍苟活。
高山仰止
《史记》固然“究无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从而开创了史学的种种先河,也堪称是脍炙人口的文学佳作,但《史记》最为耀眼的闪光点在于它的平民立场。在司马迁的《史记》之前,所谓的历史仅仅是王侯的发家史、光荣史、太平史。在司马迁的《史记》里,自以为功高盖世的帝王们同样有无耻、暴戾、虚假和懦弱的一面;虽然有着种种的过失和缺点并最终兵败陔下,自刎乌江的楚霸王项羽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介布衣陈胜曾经在田间耕作,既是不折不扣的庄稼汉,也是满怀鸿鹄之志的豪杰,正是他第一个揭竿而起反抗秦的暴政;就在正统文人对浪迹江湖的行径嗤之以鼻的时候,司马迁却对荆轲、唐雎等四海漂泊的游侠们和快意恩仇的游侠精神赞誉有加、不胜神往……《史记》就是这样以平民的立场、平民的视角、平民的情感看历史、写历史、评说历史,从而第一次给历史以真实可亲的面目,第一次给那些值得尊敬的灵魂们以尊严。清朝诗人宋湘曾经有句诗说:"史有龙门诗少陵",《史记》中所透出的民间精神,再现在杜甫那些忧国忧民的不朽诗作中,并成为流传千古的力量源泉。
鲁迅评价《史记》时说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如果三闾大夫屈原听见这话,想必会感到很是欣慰。楚国的诗人怀着对祖国深沉的爱、对世俗满腔的愤怒投进了汩罗江,去遥远的地方去寻找那永恒的自由和不朽的真理的时候,诗人在尘世间曾经走过的那条道路依然“漫漫其修远”,但求索者的脚步并不会止息。司马迁的脚步是当中最为响亮者之一。同样令我们难忘的是那位常常被误读、被利用和曲解的孔夫子,他曾经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话里有着同屈原类似的、以生命换取真理的悲壮气概,也与司马迁和他的《史记》一脉相承,因而司马迁在写到古代中国那些命运多桀的知识分子时总带着知己者般同情与仰慕的心情,他写到孔子时感叹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写到屈原时“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他自己更是追随先哲的脚步,把生命献于真理的祭坛,在中国知识分子为着理想而前赴后继书写的历史中留下灿烂而沉重的一笔。但司马迁远不是尾声,在他以后,犹如嵇康从容弹奏一曲《广陵散》后慷慨赴死的例子不胜枚举。因此,真理虽然总是不断被人试图抹杀,却永远不曾被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