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可以看出,我的当时的思想可以归结为启蒙主义个体价值论。这是从我切身的经历中概括出来的。我们的主流理论中的人民有两个特殊的内涵,第一是与敌人相对立的,第二,是和个体相对立的。人民因与敌人对立而日益崇高起来,但同时,人民越是崇高,作为人民的个体却越是卑微。当人民被提高到极点的时候,个体就被压到了敌人的边缘。建国以来,几乎每一次残民的运动,都以人民的神圣名义去推行,而人民的个体只能去打击想像中的“敌人”,以免自己从人民的边缘跌入敌人中去。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我形成了的人的个体价值与集体价值不可分割的理论。当然和北岛的思想背景大不相同。当时的问题,不是什么大词和小词,高调和低调。在那种语境下,我根本就来不及想到什么美学,只是想出一口鸟气,发泄一下,人生能有几回呐喊的机遇来表现反叛激情啊。那时我还在思想的青春期,文章也充满凌厉之气,横冲直撞,旁若无人。说到北岛的反思,当年,我的文章中就有回答,不能排斥愤怒的价值,不过是针对梁小斌的:“多少有些轻视战士和愤怒的形象在某种条件下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他们的勇气是可惊叹的。”你们看我评舒婷的第一篇文章,是把舒婷的《这也是一切》和北岛的《回答》拿来对比的。(参阅本书论舒婷的文章)。
北岛不满当时的自己,是情志方面的强烈性,我不满意北岛的是,对生活的虚无,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的愤激。
6,您在发表《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之后受到了批判,在1983年,在对“三个崛起”的大规模的批判中您也再次受到了批判,请详细谈一下您在整个论争当中受到的批判情况,以及对您的生活和工作的影响。
1981年,对我的批判,高潮大约持续了半年。一年之后,大约是1982年,事态比较平缓下去。我的文章又开始可以发表了。那时我有点悲观,就开始写小说,在《福建文艺》上发表了《暮雨中的自行车》,没有想到居然在省优秀文学作品初评过程中,得了奖。还是一等奖。然而,有人表示异议。又加上一个福建籍的北京归来的年青的评论家郑伯农,又在一篇文章中,说我的小说写了“人格分裂”。最后评委会决定,让我拿另外一篇来换掉这一篇。但,这是我第一篇小说。得奖的事,就这样黄了。写小说的兴致,就这样被扼杀了。但是,小日子,又开始红火了一年多。可是好景不长,八三年的上半年,气氛又紧张起来。徐敬亚把他的《崛起的诗群》拿到大连的一个文艺刊物《海燕》上发表了。其观点和我与谢冕显然是一脉相承,在某些语言上,还更加直率。这个刊物影响不大,他又把它弄到甘肃省的《当代文艺思潮》上发表。示威的性质是明显的。最为关键的是,周扬发表了那篇著名的《关于人道主义的反思》,文艺界风风雨雨地传闻,“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即将展开。不久柯岩在西南师大开了一个诗歌讨论会。她在会上讲了话,又提起那个要艾青揪到火葬场的著名话语,形势显得严峻。说是讨论会,但是,只宣读了郑伯农的一篇文章。把“三个崛起”,绑在一起批判。据云,会议的氛围很是严峻,用山雨欲来风满楼来形容已经不够了。因为不仅仅是风来了,而且是雷声都响了,来自天庭,是心照不宣的。周良沛还发表了《致徐敬亚的公开信》暗示不称同志的时刻就要到来。后来郑伯农的文章在《光明日报》发表出来,我看到,我的那篇被当成三个崛起中“反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纲领”。此时有关人士早已忘记了当年通过丁力、宋垒打招呼,不会扣帽子,打棍子,抓辩子的承诺了。
周围的压力更加严酷起来。徐敬亚被强迫检讨,还登在《人民日报》上,弄得在吉林呆不下去,跑到深圳却长期不能落户口。北大校刊上,也对谢冕施加压力。臧克家闻风而动,把谢冕和他的通信,向上报告。口不言人过的谢冕,静悄悄地从书屋墙壁上,把曾经引以为荣的臧克家的条幅取了下来。这事,多年以后,我向他提起,他含蓄地一笑。本省漳州的中学教师在抚顺的《故事报》发表了一篇文章,由于抚顺《故事报》被批判,这位教师就被隔离审查了。姚雪垠在政协常委会上,对“崛起”派发表专题讲话,加以声讨。讲话稿至少发到相当于厅级的单位。
我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是我的朋友,他托一个朋友带话给我:孙绍振不要让我踩地雷。福建省文联,作家协会开会,通知我,我不去,我知道他们要批判我。后来省文联一位女领导从东北回来,说福建省不能按兵不动,坚持要批判我。我不是省文联的人,不去,本来她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她派两个作家协会的领导在我家坐等。我回家吃饭,就被他们挟持去开会。一场早已准备好了的批判会,就拉开了架势。应该承认,当时我比较悲观,而且,也不坚强。我不是英雄,我在给吴思敬的信中说,一要生存,二要发展。先生存,委屈一下自己,留得青山在。所以,在会议开头之时,我表示愿意与中央保持一致。一些人,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稿子拿出来念。我硬着头皮听。会议似乎开得很热烈,当中还休息了一下,继续开会的时候,有些人的稿子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来了,不待发言完毕,就讲话,说:孙绍振已经跟中央保持一致了。不但是那些发言的,就是我,都大吃一惊。我还没有检讨嘛,就一致了?会议就这么草草结束。一个朋友告诉我:警报解除。我不知是真是假。就在那个会结束的时候,那个叫我不要给他地雷踩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约我写一篇自我认识的稿子。我虽然不够英雄,毕竟也是老运动员了,却不想留下白纸黑字的检讨。就很干脆地以朋友的口吻对他说,说句老实话,我还没有摸到贵党的底。这个副部长,其实是个书生,他本以为是帮我过关,听我的话时一脸茫然。
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省委书记项南听说在开批判我的会,大发雷霆,说:“我还没有调走呢,你们就开会批判孙绍振啦。”于是宣传部赶紧收兵。因为他们知道,项南在一些会议上,不止一次地表现出对贺敬之的不敬。有一次,他在一个青年作者的会议上,有一句话是这样的:老实说,青年人也不怕那些张牙舞爪。正是因为这样,我在三个崛起挨整的过程中,是最为轻松的。
项南逝世以后好几年,在内地还不能公开纪念,只能在香港出自一本《人民公仆项南》,那里收了我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天道无常,有作为的人往往比庸人更容易受伤。他是福建省解放以来最得民心的一位书记,然而却在离任的时候,受了党内的处分。当历史错误地对待一个人物的时候,这是很残酷的,但是,当时间证明这是不公平的时候,历史却并不对他道歉。我年青的时候,曾经写过:早发的真理之花,往往孤独的凋零。然而项南并不孤独,福建人民早在心中,替他平反了。
尽管有项南像硕大无朋的榕树庇护着我,仍然有些人士不甘心。大约是年底,教育部来了一个女士,是一个刊物可能是叫做《高教战线》的编辑,说是在我们学校驻了一个礼拜了。想让我写一篇再认识,条件很宽松,可以不提“崛起”,就是讲讲新的认识就行。出于多次运动的经验,对于在报刊上发表检讨文字极其警惕,但又不能硬顶。就用搪塞的办法糊弄她。我答应写文章。她说,应该在一月五日交稿。因为十日要发稿。我说,可以。我想等她回到北京,她就没有办法指挥我了。一月五日她的信来了,催稿。我只好狡猾地编造谎言:不能把稿子给你,原因是文艺报也向我约稿,他们的条件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并没有限定时间。她马上回信,请示了领导,我们也和文艺报一样,不限定时间。但是,最好不要拖过一年。我就没有再回信。让她去望穿秋水吧。
过了一年,福建省文联的一些人士可能觉得我在三个“崛起”中,太便宜了,又派了一个人来,此人是我福建师大的同事,特地问我,对于批评有什么新的想法,我一听,就知道,又来让我作检讨了。虽然我知道,这位同事,不过是奉命行事,但是,我觉得没有很必要跟他讲客气话,我说:我的文章,是在北京发表的,如果我要消除流毒,也不会在福建。福建省文联的领导何必这么多操心呢?此一看苗头不对,满脸赔笑,走了。
几件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