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我也老在想:文学应当是在一切事物定论之外的东西。说得更极端一点:作家应当是在文学之外去寻找文学。在文学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巨大而无限的空间,那就是灵魂的空间。我一直认为在这个空间里有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东西。五,小说?散文?《务虚笔记》———它爱是什么就算什么
何:那么相比已经被读者公认写得很美的《我与地坛》而言,《务虚笔记》是否也可以被看成是因为你活出了一些新问题,而在创作上的一次新的巨大冒险呢?
史:有你说的这个意思。写《务虚笔记》确实带有几分探险的意思,甚至在实际创作过程中,我都怀疑我可能会把它写砸喽!因为探险就有可能会“出事儿”,趟一条新路也难免会跌跟头。所以每当我要在写作中进行新尝试之前,都要跟自己下很大的决心:它写出来可能什么都不是,爱是什么是什么。假如我非逼着自己要把一个东西写得符合什么标准,那我没准就又会转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包括看别人的书,我也是宁可看那些“有事儿”的书,也不愿意看那些既“没事儿”也没什么错、手艺熟练重复的书。比如你好几次提到我那篇《老屋小记》写得怎么怎么好;我也承认它写得很纯熟、很完整;但它不但没什么错,而且出的“事儿”也比《务虚笔记》少多了。所以还得提到罗兰·巴特说过的“写作的零度”。也就是说,最初触动自己的———我为什么要写作?我常有一种感觉:就是在心魂深处,朦朦胧胧总有那么一大片混沌,吵吵嚷嚷地不能让我放下,它们并不适合完整的故事,也不符合现成的结构和公认的规律,那么是不是这种不合规范的东西,就应当作废和忽略呢?不对!我老觉得在那片“混沌”里肯定有什么新的东西,我对这种东西特别有兴趣,总想去把它们尽量表现出来。
何:从80年代末,当时的文学和作家红得一塌糊涂,可到了现在文学和作家的地位又一落千丈;你恰好也可以算是那时候写起来的作家之一,不知你亲身经历这么多年的文学的起落,对文学和作家出现了这么大的落差,怎么看?而在这个落差的过程之中,你个人都有什么感受?有没有被逐渐冷落的感觉?
史:我觉得,从来,人们给作家的虚名就太多了,而容忍作家在写作上的自由太少了。虚名,至少对一部分作家,不是那么太重要,而对写作上的自由才是最需要的。所以我认为作家不再被捧得太红太火,其实可能倒是件好事。同时但愿作家又能够不要太为衣食住行发愁,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去想一些用我的话说是“务虚”的事情。其实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不就是“务虚”吗?你要非指着拿文学弄出经济和政治来,那就比较可笑了。文学有可能会对一些事情做更深层次的铺垫,也或许在很久以后,它有可能会对经济或其它什么产生一定作用,那也是文学自己始料不及的,这种作用倒是不可能“主题先行”的。所以对我而言,最好的状态就是衣食不愁、治病不忧,然后就自己躲在一边写去。不信你问所有作家,都是刚开始写东西时的那种状态是最好的,那时谁也不知道你,公众也对你没有过高的期望和苛刻的要求,用王朔的话说“我就是一俗人”,那时就是自己的灵魂和心愿对自己有要求,而外界的要求恰恰在那时最不能左右和干扰自己。可一旦作家出了名,麻烦跟着也就来了:哎哟有点名了,动笔写篇东西,可不能太现眼、太丢人,这个那个———非纯粹写作的要求和标准就都跟着出来了。于是全面乱套。所以,我现在没觉得失落和被冷淡,能冷静下来写作我就舒服。
何:你现在还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家吗?
史:我自己认为我就是一个写作者,我并不关心我是不是小说家或散文家,我关心的是我在怎样想,我可以怎样说,和怎样说再能更有点意思。
□何东
史铁生与“田径之王”相逢在北京
史铁生曾写过一篇散文《我的梦想》。其中这样写道:
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一动不能动,却是体育迷。……
其实我是第二喜欢足球,第三喜欢文学,第一喜欢田径。……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的猎豹,随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内,随便一跳就在八米开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赛中他的动作也是那么舒展、轻捷、富于韵律。
……奥运会上,约翰逊战胜刘易斯的那个中午我难过极了,心里别别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没睡好觉。……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总想着刘易斯此刻会怎样痛苦;……我竟似比刘易斯败得惨,还迷失得深重。这岂不是怪事么,在外人看来这岂不是精神病么?……最后我知道了:我看见了所谓“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刘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福”的定义动摇了继而粉碎了。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的面前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无尽路途上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假若刘易斯不能懂得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的那个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后来,一位热心的国内体育记者把《我的梦想》交给中国著名田径运动员李彤,李彤又在他去美国时找到刘易斯,用英语把史铁生这篇散文读给刘易斯听,刘易斯当时非常感动。很显然,刘易斯听懂了史铁生要表达的一切。于是,就有了3月20日他们之间的会面和交谈。
2001年4月27日16:48 南方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