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過去,還在今天,中國人都天真地相信自己的文化傳統,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追求,「朝聞道,昔死可矣」,所謂「養浩然之氣」。天知道中國的科學實用在什麼地方,恰如魯迅先生說過的那樣,中國人發明了火藥是造爆竹敬鬼神,發明了指南針也不過是用來看風水,而火藥和指南針只有到了洋人手裏,才能成為征服殖民地掠奪寶藏的利器,應該說洋人講究實用才對。
裏應外合 擊破傳統
聯繫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句著名的口號,就會意識到李約瑟並沒有完全說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實用」這麼個詞,早就紮根在我們的文化中,只是不知不覺而已。越是到近代,實用的觀點越是甚囂塵上。譬如郭沫若對聞一多先生有個很新奇的比喻,說聞先生雖然在古代文獻裏游泳,但不是作為一條魚,而是作為一枚魚雷,目的是為了批判古代,是為了鑽進古代的肚子,將古代炸個稀巴爛。聞一多生前也曾對臧克家說過:「你誣枉了我,當我是一個蠹魚,不曉得我是殺毒的芸香。雖然兩者都藏在書裏,他們的作用並不一樣。」他聲稱自己深入古典,是為了和革命的人裏應外合,把傳統殺個人仰馬翻。在一些文章中,他甚至把儒家道家和土匪放在一起議論,「我比任何人還恨那些故紙堆,正因為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
得名「何妨一下樓主人」
我一向懷疑這話中間多少有些作秀成份,按照我的傻想法,聞先生如果不是對中國古典的東西情有獨鍾,有特殊的興趣,絕不可能成為一名純粹的書蟲。抗戰期間,西南聯大的文學院落腳蒙自,聞先生在歌臚士洋行樓上埋頭做學問,除了上課,吃飯,幾乎不下樓,同事因此給他取名為「何妨一下樓主人」。如果僅僅是為了和古代文化作對,給傳統添些麻煩,這種信念支撐不了多少時間,因此,我更願意相信他只是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因為在習慣中,大家共同關心的興奮點,常常是我們的行為有什麼「用」,對於國計民生有什麼實際的好處,有什麼樣的思想教育意義。以成敗論英雄,以有用沒用來衡量價值,這種學理定勢並不是隨便就能改變。做學問和做生意並不一樣,可是在談論別人的學問時,我們常犯的一個低級錯誤是自己也忍不住變成了生意人。
學問無所謂死活
正如把清朝乾嘉學派的考證說成是只會做死學問,簡單地歸結一代知識分子怕掉腦袋,這種貌似深刻,似是而非的簡單結論,多少有點投機取巧。乾嘉學者在考據上找到的樂趣是後人無法想像的,學問無所謂死活,書獃子往往比那些讀書的機靈鬼更可愛。回顧已經過去的上一個世紀的學術史,我對聞一多先生學術研究的中斷覺得最痛心,因為他對中國文學史研究的獨到匠心,空前絕後無人匹敵。與嚴謹認真的朱自清先生相比,聞先生的才學見識各方面都更勝一籌。雖然在美國留學時學的是美術,但是因為早年就打下的良好西方教育基礎,就如中過牛痘已有免疫能力一樣,他不會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西方思想面前無所適從。他全身心投入自己所做學問的那股瘋狂勁兒,為了一個詞彙一個神話下的刻苦鑽研功夫,是同時代以及後來的學人望塵莫及。
詩人氣質造就出豐盛
更難能可貴的,是聞先生擁有詩人的敏感與豐富想像。良好的基礎與吃苦耐勞的精神,對於做學問來說,確是非常難得,畢竟還不是鳳毛麟角,無跡可尋。就像是否「有用」不是最重要一樣,基礎與刻苦只是鳥的一對翅膀,沒有翅膀飛不起來,也飛不高,但是,僅僅有翅膀仍然遠遠不夠。詩人的敏感和想像能夠創造一切,縱觀古今中外,第一流的學問恰恰都是有詩人氣質的人完成的,詩人不計成敗利鈍,無所謂後果,不在乎起因。放大了說,詩人氣質絕非只有詩人才有,這是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東西,看不見,摸不,無聲無臭,來無影去無蹤,它創造了世界上一切真正美好的東西。
詩人氣質不僅造就了第一流的詩人,還可以產生第一流的藝術家和科學家,產生第一流政治家和商人,產生第一流的軍人和運動員。
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在詩歌精神上可以對話,大科學家本身就是一首詩,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他們的發明創造離開不了詩歌精神。乾嘉學者致力於訓詁,達爾文研究人類進化,牛頓和愛因斯坦投身於物理學,都是異曲同工,因此,不要以是否實用來判斷是非,不要以是否產生經濟利益評估價值高低,這種並不很新的老調還得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