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先生为民主运动贡献了他的生命,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时期的不同而或隐或现。大概从民国十四年参加北平晨报的诗刊到十八年任教青岛大学,可以说是他的诗人时期,这以后直到三十三年参加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的五四历史晚会,可以说是他的学者时期,再以后这两年多,是他的斗士时期。学者的时期最长,斗士的时期最短,然而他始终不失为一个诗人;而在诗人和学者的时期,他也始终不失为一个斗士。本集里承臧克家先生抄来三十二年他的一封信,最可以见出他这种三位一体的态度。他说:
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
这是斗士藏在诗人里。他又说:
你们做诗人的人老是这样窄狭,一口咬定世上除了诗什么也不存在。有比历史更伟大的诗篇吗?我不能想象一个人不能在历史(现代也在内,因为它是历史的延长)里看出诗来,而还能懂诗。……你不知道我在故纸堆中所做的工作是什么,它的目的何在,……因为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
方单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是。……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
学者中藏着诗人,也藏着斗士。他又说“今天的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后来的他却开了“民主”的“方单”,进一步以直接行动的领导者的斗士姿态出现了。但是就在被难的前几个月,他还在和我说要写一部唯物史观的中国文学史。
闻先生真是一团火。就在“死水”那首诗里他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这不是“恶之花”的赞颂,而是索性让“丑恶”早些“恶贯满盈”,“绝望”里才有希望。在“死水”这诗集的另一首诗“口供”里又说: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绝望”不就是“静止”,在“丑恶”的“垃圾桶里爬”着,他并没有放弃希望。他不能静止,在“心跳”那首诗里唱着: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方尺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所以他写下战争惨剧的“荒村”诗,又不怕人家说他窄狭,写下了许多爱国诗。他将中国看作“一道金光”,“一团火”(“一个观念”)。那时跟他的青年们很多,他领着他们做诗,也领着他们从“绝望”里向一个理想挣扎着,那理想就是“咱们的中国!”(“一句话”)。
可是他觉得做诗究竟“窄狭”,于是乎转向历史,中国文学史。他在给臧克家先生的那封信里说,“我始终没有忘记除了我们的今天外,还有那二千年前的昨天,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同在三十二年写作的那篇“文学的历史动向”里说起“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他说:
约当纪元前一千年左右,在这四个国度里,人们都歌唱起来,并将他们的歌纪录在文字里,给流传到后代……。四个文化,在悠久的年代里,起先是沿着各自的路线,分途发展,不相闻问。然后,慢慢的随着文化势力的扩张,一个个的胳臂碰上了胳臂,于是吃惊,点头,招手,交谈,日子久了,也就交换了观念思想与习惯。最后,四个文化慢慢的都起着变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至总有那么一天,四个的个别性渐渐消失,于是文化只有一个世界的文化。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路线,谁都不能改变,也不必改变。
这就是“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一句话的注脚。但是他只能从中国文学史下手。而就是“这角落”的文学史,也有那么长的年代,那么多的人和书,他不得不一步步的走向前去,不得不先钻到“故纸堆内讨生活”,如给臧先生信里说的。于是他好像也有了“考据癖”。青年们渐渐离开了他。他们想不到他是在历史里吟味诗,更想不到他要从历史里创造“诗的史”或“史的诗”。他告诉臧先生,“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为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他创造的是崭新的现代的“诗的史”或“史的诗”。这一篇巨著虽然没有让他完成,可是十多年来也片断的写出了一些。正统的学者觉得这些不免“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就戏称他和一两个跟他同调的人为“闻一多派”。这却正见出他是在开辟着一条新的道路;而那披荆斩棘,也正是一个斗士的工作。这时期最长,写作最多。到后来他以民主斗士的姿态出现,青年们又发现了他,这一回跟他的可太多了!虽然行动时时在要求着他,他写的可并不算少,并且还留下了一些演讲录。这一时期的作品跟演讲录都充满了热烈的爱憎和精悍之气,就是学术性的论文如“龙凤”和“屈原问题”等也如此。这两篇,还有杂文“关于儒、道、土匪”,大概都可以算得那篇巨著的重要的片段罢。这时期他将诗和历史跟生活打成一片;有人说他不懂政治,他倒的确不会让政治的圈儿箍住的。
他在“故纸堆内讨生活”,第一步还得走正统的道路,就是语史学的和历史学的道路,也就是还得从训诂和史料的考据下手。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研究唐诗;他本是个诗人,从诗到诗是很近便的路。那时工作的重心在历史的考据。后来又从唐诗扩展到诗经楚辞,也还是从诗到诗。然而他得弄语史学了。他读卜辞,读铜器铭文,从这些里找训诂的源头。从本集二十二年给饶孟侃先生的信可以看出那时他是如何在谨慎的走着正统的道路。可是他“很想到河南游游,尤其想看洛阳——杜甫三十岁前后所住的地方”。他说“不亲眼看看那些地方我不知杜甫传如何写”。这就不是一个寻常的考据家了!抗战以后他又从《诗经》、《楚辞》跨到了《周易》和《庄子》;他要探求原始社会的生活,他研究神话,如高唐神女传说和伏羲故事等等,也为了探求“这民族,这文化”的源来。而这原始的文化是集体的力,也是集体的诗;他也许要借这原始的集体的力给后代的散漫和萎靡来个对症下药罢。他给臧先生写着:
我的历史课题甚至伸到历史以前,所以我研究神话,我的文化课题超出了文化圈外,所以我又在研究以原始社会为对象的文化人类学。
他不但研究着文化人类学,还研究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来照明原始社会生活这个对象。从集体到人民,从男女到饮食,只要再跨上一步;所以他终于要研究起唯物史观来了,要在这基础上建筑起中国文学史。从他后来关于文学的几个演讲,可以看出他已经是在跨着这一步。
然而他为民主运动献出了生命,再也来不及打下这个中国文学史的基础了。他在前一个时期里却指出过“文学的历史动向”。他说从西周到北宋都是诗的时期,“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都是诗史”。可是到了北宋,“可能的调子都已唱完了”,上前“接力”的是小说与戏剧。“中国文学史的路线从南宋起便转向了,从此以后是小说戏剧的时代”。他说“是那充满故事兴味的佛典之翻译与宣讲,唤醒了本土的故事兴趣的萌芽,使它与那较进步的外来形式相结合,而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而第一步外来影响刚刚扎根,现在又来了第二度的。第一度佛教带来的印度影响是小说戏剧,第二度基督教带来的欧洲影响又是小说戏剧,……于是乎他说:
四个文化同时出发,三个文化都转了手,有的转给近亲,有的转给外人,主人自己却没落了,那许是因为他们都只勇于“予”而怯于“受”。中国是勇于“予”而不太怯于“受”的,所以还是自己文化的主人,然而……仅仅不怯于“受”是不够的,要真正勇于“受”。让我们的文学更彻底的向小说戏剧发展,等于说要我们死心塌地走人家的路。这是一个“受”的勇气的测验。
这里强调外来影响。他后来建议将大学的中国文学系跟外国语文学系改为文学系跟语言学系,打破“中西对立,文语不分”的局面,也是“要真正勇于受”,都说明了“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那句话。可惜这个建议只留下一堆语句,没有写成。但是那印度的影响是靠了“宗教的势力”才普及于民间,因而才从民间“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人民的这种集体创作的力量是文学的史的发展的基础,在诗歌等等如此,在小说戏剧更其如此。中国文学史里,小说和戏剧一直不曾登大雅之堂,士大夫始终只当它们是消遣的顽意儿,不是一本正经。小说戏剧一直不曾脱去了俗气,也就是平民气。等到民国初年我们的现代化的运动开始,知识阶级渐渐形成,他们的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接受了欧洲的影响,也接受了“欧洲文学的主干”的小说和戏剧;小说戏剧这才堂堂正正的成为中国文学。“文学的历史动向”里还没有顾到这种情形,但在“中国文学史稿”里,闻先生却就将“民间影响”跟“外来影响”并列为“二大原则”,认为“一事的二面”或“二阶段”,还说,“前几次外来影响皆不自觉,因经由民间;最近一次乃士大夫所主持,故为自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