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休所在的京都紫野的大德寺,至今仍是茶道的中心。他的书法也作为茶室的字幅而被人敬重。我也珍藏了两幅一休的手迹。一幅题了一行“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我颇为这句话所感动, 自己也常挥笔题写这句话。它的意思叮作各种解释,如要进一步往深处探讨,那恐怕就无止境了。继“人佛界易”之后又添上一句“进魔界难”,这位属于禅宗的一体打动了我的心。归根到底追求 真、善、美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是:既想进人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 心底里,这兴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人“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这是众所周知的禅宗的一句口头禅,若将佛教按“他力本愿”和“自力本愿”来划分宗派,那么主张自力的禅宗,当然会有这种激烈而又严厉的语言了。主张“他力本愿”的真宗亲写(1173一 1262)也有一句话:“善人尚向往生,况恶人乎广这同一休的“佛界”。“魔界”,在心灵上有相通之处,也有差异之点。那位亲鸾也说,他“没有一个弟子”。“逢祖杀祖”、“没有一个弟子”,这大概又是艺术的严酷命运吧。
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场、参样的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 宙。当然,禅也要由师指导,和师问答,以得启发,并学习禅的经典。但是,参禅本人始终必须是自己,开悟也必须是靠独自的力量。而且,直观要比伦理重要。内在的开悟,要比外界的教更重要。真理“不立文字”而在“言外”。达到维摩居士的“默如雷”的境地,大概就是开悟的最高境界了吧。中国禅宗的始祖达摩大师,据说他曾“面壁九年”,即面对洞窟的岩壁,连续坐禅九年,沉思默想的结果,终于达到了开悟的境界。禅宗的坐禅就是从达摩的坐禅开始的。
问则答言不则体
达摩心中万般有
(一休)
一休还吟咏了另一首道歌:
若问心灵为何物
恰如墨画松涛声
这首歌,也可以说是洋溢着东洋画的精神。东洋画的空间、空白、省笔也许就是一休所说的墨画的心境吧。这正是“能画一枝风有声”(金冬心)。
道元禅师也曾有过“虽未见,闻竹声而悟道,赏桃花以明心”这样的话。日本花道的插花名家池坊专应也曾“口传”:“仅以点滴之水,飓尺之树,表现江山万里景象,瞬息呈现千变万化之佳兴。正所谓仙家妙术也。”旧本的庭园也是象征大自然的。西方庭园多半是造成匀整,日本庭园大体上是造成不匀整。或许正是因为不匀整要比匀整更能象征丰富。宽广的境界吧。当然,这不匀整是由日本人纤细而又微妙的感情来保持均衡的。再没有比日本庭园那种复杂、多趣、细致而又繁难的造园法了。所谓“枯山水”的造 园法,就是仅仅用岩石砌垒的方法,通过“砌垒岩石”,来表现现场没有的山河的美景以及大海的激浪。这种造园法达到登峰造极时就演变成日本的盆景、盆石了。所谓山水这个词,指的是山和水,即自然的景色,山水画,也就是风景画。从庭园等的意义,又引申出“古雅幽静”或“闲寂简朴”的情趣。但是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闲寂”,当然是指潜在内心底里的丰富情趣,极其狭窄、简朴的茶室反而寓意无边的开阔和无限的雅致。
要使人觉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利作也曾说过:盛开的花不能用作插花。所以,现今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龛里,仍然只插一朵花,而且多半是含苞待放的。到了冬季,就要插冬季的花,比如插取名“白玉”或“伦助”的山茶花,就要在许多山茶花的种类中,挑选花小色洁、只有一个蓓蕾的。没有杂色的洁白,是最清高也最富有色彩的。然后,必须让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几滴水珠润湿它。五月间,在青瓷花瓶里插上一株牡丹花,这是茶道中最富丽的花。这株牡丹仍只有一朵白蓓蕾,而且也是让它带上露水。很多时候,不仅在蓓蕾上点上水珠,还预先用水儒湿插花用的陶瓷花瓶。
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大约十五六世纪),用水儒湿后,就像刚苏醒似的,放出美丽的光彩。伊贺陶瓷是用高温烧成的,燃料为稻草,稻草灰和烟灰降在花瓶体上,或飘流过去,随着火候下降,它就变成像釉彩一般的东西。这种工艺不是陶匠人工做成,而是在窑内自然变化烧成的。也可以称之为“窑变”,生产出各式各样的色调花纹。伊贺陶瓷那种雅素。 粗扩、坚固的表面,一点上水,就会发出鲜艳的光泽,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辉映。茶碗在使用之前,也先用水湿过,使它带着润泽,这成了茶道的规矩。池坊专应曾把“山野水畔自成姿”(口传)作为自己 这一流派的新的插花要领。在破了的花瓶、枯萎的枝叶上都有“花”,在那里由花可以悟道。“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禅宗的影响,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人们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得以继续生活下来的吧。
在日本最古老的歌物语,包括被认为是短篇小说的《伊势物语》里(10世纪问世),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有心人养奇藤于瓶中。花蔓弯垂竟长三尺六寸。
这是在原行平接待客人时的插花故事。这种所谓花蔓弯垂三尺六寸的藤确实珍奇,甚至令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不过,我觉得这种珍奇的藤花象征了平安朝的文化。藤花富有日本情调, 具有女性的优雅,试想在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纤细娇弱。彬彬有礼、脉脉含情啊。它又若隐若 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丛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这花蔓长达三 六寸,恐怕是异样的华丽吧。日本吸收了中国唐代的文化,而后很好地融会成日本的风采,大约在一千年前,就产生了灿烂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像盛开的“珍奇藤花”给人格外奇异的感觉。那个时代,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名著,在歌方面有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905),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约907前后一l002前后)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966前后 一1017,根据资料是年尚在世)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创造了日本美的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特别是《源氏物语》,可以说自古至今,这是日本最优秀的一部小说,就是到了现代,日本也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和它媲美。在十世纪就能写出这样一部近代化的长篇小说,这的确是世界的奇迹,在国际上也是众所周知的。少年时期的我,虽不大懂古文,但我觉得我听读的许多平安朝的古典文学中,《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内心底里的。在《源氏物语》之后延续几百年,日本的小说都是憧憬或悉心模仿这部名著的。和歌自不消说,甚至从工艺美术到造园艺术,无不都是深受《源氏物语》的影响,不断从它那里吸取美的精神食粮。
紫式部和清少纳言,还有和泉式部(979一不详)和赤染卫门(约957—1333)等著名歌人,都是侍候宫廷的女官。难怪人们一般提到平安朝文化,都认为那是宫廷文化或是女性文化。产生《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的时期,是平安朝文化最兴盛时期,也是从发展的顶峰开始转向颓废的时期,尽管在极端繁荣之后已经露出了哀愁的迹象,然而这个时期确实让人看到日本王朝文化的鼎盛。
不久,王朝衰落,政权也由公卿转到武士手里,从而进人镰仓时代(1192—1333),武家政治一直延续到明治元年(1868),约达七百年之久。但是,天皇制或王朝文化也都没有灭亡,镰仓初期的敕撰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1205)在歌法技巧上,比起平安朝的《古今和歌集》又前进了,虽有玩弄辞藻的缺陷,但尚注重妖艳、幽玄和风韵,增加了幻觉,同近代的象征诗有相同之处。西行法师 (1118—1190)是跨平安和镰仓这两个朝代的具有代表性的歌人。
梦里相逢人不见
若知是梦何须醒
纵然梦里常幽会
怎比真如见一回
《古今和歌集》中的小野小叶的这些和歌,虽是梦之歌,但却直率且具有它的现实性。此后经过《新古今和歌集》阶段,就变得更微妙的写实了。
竹子枝头群雀语
满园秋色映斜阳
萧瑟秋风获叶凋
夕阳投影壁间消
镰仓晚期的永福门院的这些和歌,是日本纤细的哀愁的象征,我觉得同我非常相近。
讴歌“冬雪皑皑寒意加”的道元禅师或是歌颂“冬月拨云相伴随”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和歌集》时代的人。明惠和西行也曾以歌相赠,并谈论过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