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各篇没有引述“道生一”,也没有引述十四章和三十九章中的“一”,那么,是否十四章和三十九章也是后来加进去的呢?这一点当然不可贸然立“假说”。但毫无疑问的是,庄子及其后学是“贵一”的(《知北游》:“圣人故贵一”),“贵一”之人在书中引述了十余条《老子》,却没有引述《老子》中的“一”,这又确实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值得存疑的问题。
《庄子》书中“贵一”的思想非常丰富。《逍遥游》中有:“将旁礴万物以为一”。《齐物论》中有:“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德充符》中有:“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大宗师》中有:“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途。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这些是见于《庄子》内篇者,其见于外、杂篇者更不在少数。“一”在庄子的思想中是指“道”之通达或混同宇宙万物的统一性和得“道”之人的思想境界。
《庄子·在宥》篇中有:“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刻意》篇中有:“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天地》篇中有:“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这里,“一”就是“道”的别名。
《庄子》书中还有“大一”或“太一”概念。除《天下》篇说关尹、老聃“主之以太一”和举惠施的命题“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外,《徐无鬼》篇中有:“知大一……大一通之……”(郭象《注》:“大一,道也。”)《列御寇》篇中有:“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成玄英《疏》:“欲兼济群物,导达群生,望得虚空之形,合太一之玄道者,终不可也。”)这里的“大一”或“太一”也可谓“道”的别名,此与《太一生水》的“太一”相同。“太一”同于“道”,这是当时道家通行的用法。然而,《太一生水》的宇宙生成论不仅在道家思想中,而且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都是独树一帜。我在《从郭店楚简看早期道儒关系》一文中已指出,《太一生水》的思想和《管子·水地》篇的思想只能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种个别,这种思想一般出现得比较早,当气生天地或气生五行的思想成为一种思维模式后,它再出现就不太可能了,原因在于中国传统思想认为天总比地更重要或更为先,而天可以说是气,地则可以说是五行中的土(《太一生水》亦云:“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如果说水比气更根本,那么在水与地或水与其他四行之间就必然要插入气,这样也就必然要打散五行系统,中国哲学若要处理好气论与五行说的关系,就必然是气先于水,或气先于五行。《太一生水》中的太一和水是“先天地生”的,这种宇宙生成论不可能成为道家或其他家的通行的思想。因此,《庄子》书中虽然有“太一”概念,但“太一”(“道”)的下属概念并不是水,而是气。
《庄子》书中有丰富的气论思想,而且气也可以称为“一”或“一气”。庄子认为,人与万物都是由“阴阳之气”生成的,《大宗师》云:“俄而子舆有病……阴阳之气有沴……”“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大宗师》中还有:“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知北游》中更有:“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庄子及其后学的“贵一”,是包括贵“一气”的。“一气”就是说世界为一连续统一的整体,世界万物的“底层相同”,都是“气”所产生(参见拙著《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第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