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拒绝渗透
换句话来说,这是一种与现实相分离的意志,是对于现实的弃绝。追溯起来,这种分离是自“朦胧诗”开始的对于现实不信任、怀疑主义态度的进一步延伸。它甚至不再对现实产生任何兴趣,不再表示愤怒,而宁愿采取一种完全脱离的姿态,拒绝来自现实的一切消息,拒绝对现实作出任何反应:“把眼睛闭成两根绳索”(《但愿长醉不愿醒》)。这样一种执意的、不计后果的生存情绪,在海子的诗歌中,体现为反复出现的 “睡”、“埋”、“沉”等这样一类动词意象。
而在九泉之下,黄色泉水之下/那个人睡得像南风/睡得像南风中的银子(《断头篇》);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孤独》);
让诗人受伤/睡在四方(《青年医生梦中的处方:木桶》);
两座村庄隔河而睡/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两座村庄》);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麦地)》。
这种“睡”法,的确是少见的,它是一种意志,彻底封存的意志。这种封存的冲动还通过“尸体”这个意象来表现——那是我睡在大地上的感觉/用雪封住我的尸体”(《土地》)。与“睡”相媲美的,还有“埋”。比较起来,“埋”更进一步,它是一种“遁入”,遁入于地下,并一去不复返。
埋着猎人的山岗/是猎人生前唯一的粮食”(《粮食》);
我把包袱埋在果树下/我是在马厩里歌唱(《歌与哭》);
这地上/有人理过羊骨/有人运过箱子、陶瓶和宝石(《歌:阳光打在地上》);
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块埋人的地方(《亚洲铜》);
背靠酒馆白墙的那个人/问起家乡的豆子地里埋葬的人(《泪水》)。
“埋”这个字还可以引起其他多样化的联想:失踪、密谋、冥界。海子的“埋”的意象,对后来其他人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比较起“睡”、“埋”来,“沉”这个动词显得有一种速度,一种自甘如此的决断——自沉。它更能表明某种自身灌注和自身同一。在很大程度上,“沉”的反复使用也是他最后结局的多次预演。
那是我最后一次想起中午/那是我沉下海水的尸体(《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
于是他/一直穿过断岩之片、断鹿之血/笔直堕入地狱/...../拖火的身体倒栽而下,轰轰填塞地狱(《断头篇》);
王啊/他们昏昏沉沉地走着/(肉体和诗下沉洞窟);我/如蜂巢/全身已下沉;我在太阳中。不断沉沦不断沉溺/我在酒精中下沉..... ”(《土地》)。
这的确是很奇特的,“睡”在地里,“埋”到地下,“沉“到地底下,仿佛地心深处总有一股力量拉着他下沉,使他复归到它们中间去,应该说,在这种弃绝现实的强烈冲动中,同时有一种自“渎“的成分,一种不惜以毁掉自己来毁掉地面、以对自身的诅咒来诅咒现实的要求。包括他为自己选择的死亡。这些都构成了一个彻底否决、断绝的形象。
他经常提到“王”,所谓“王”的第一个含义便是这种坚固的、自我决断的意志:
“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狱作王”(《太阳、司仪》)。
在一个特殊的时期内,海子的诗给人们提供了一个与现实断绝联系的原型。
二、自我的分裂、断裂
任何意义上与现实的分离、分裂,最终都必然导致自我内部的分离和分裂,因为现实正是自我本身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个人游离于环境时,他内心不和谐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并且随着现实的身影在视线中的逐渐消失,越来越置于前景的便是这种自我的分离、分裂乃至断裂。
海子是从1984年“寻根”开始踏上他的创作道路的(此前1983年他在北大毕业时油印了一本叫《小站》的小册子,署名“查海生”,那主要是些处于“朦胧诗”影响下的习作)。虽然那是一场民族性的广泛而深入的文学潮流,但它对海子的意义却是特殊的。在他那里,“根”意味着对日常事物的剥离、剥落,是日常的亮光消失,另一种黑暗升起:
根是一盏最黑最明的灯(《传说——献给中国大地上为史诗而努力的人们》);
夜里我把古老的根/背到地里去(《新漫游》)。
这里伴随着“根”的出现升起的“黑暗”,是海子内心分裂的第一个信号。“黑暗”是分裂的标志。客观地说,在诗中出现“黑暗”、“黑色”并不单单属于海子,而是属于与海子一道出现的那一批人,可以将他们称作“分裂的一代”;但像海子这样迷恋于分裂、于分裂中生长起来的却十分少有。
分裂的另一个显著标志是所谓“实体”、“元素”。它们看上去像是“物的自体”,来自对象的意志。在这一点上,海子得到了许多热烈的评价,说他能够跳出自 身、克服抒情的主观性。其实,这基于一种对于“实体”的夸大的和不正确的理解。“实体是什么?是分裂出去的主体。所谓‘自在之物’,说到底这乃是一个关于‘自在主体’的设想”①,也就是说,是另一个“他者”的想像性主体。海子本人对于这一点便有过清醒的认识:“实体就是主体”,是主体沉默的核心,“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寻找对实体的接触》)。 因此,被人误解为存在于对象世界“实体”,其实乃是主体放进其中的一个“核”。 勃兰兑斯说:“浪漫主义者一味关心那个核,关注那个神秘的内在,他们刚一把它塞进去,就设法把它掏了出来。”②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实体”,一种客观的制约和尺度,海子原本是可以通过它避免个人内心的无限分裂的,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实体”恰恰是他自我分离和分裂的产物和标志。将它视作一种“可能性”无非是将不断的自我分裂视作一种“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海子的创造力、想像力正源于这种自我的不断分裂,由分裂产生出新的自我、新的面貌。
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内在的异己力量,它导致了海子诗歌中特殊的视角和独异的面貌。
1.“他者”的立场和视点。他的许多诗篇,我们只有将它们放在一起联系起来读,才能发现其中贯穿一致、更为深入的东西。如《北方门前》中“……她突然发现我。/她眯起眼睛/她看得我浑身美丽”,更为著名的《答复》中:“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仿佛一根骷髅在我内心发出的微笑”,都有一个“他者”——“她”、“麦地”、“他”——的存在,并且“我”明显地感到从“他者”处反射来的目光,接受这个“他者”的质询。“麦地”则可以读作“他者”的一个象征,是从自己分裂出去的,是站在自己背后的另一个(或无数个)自我,是接受这个“他者”的自我质询并感到芒刺在背。包括那篇经常被人提起的关于荷尔德林的文章,其中谈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样,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诞生和死亡。……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都是这种“他者—一异在”立场的进一步体现。
2.无限生长的可能。这就是所谓浪漫主义的冲动。在某种意义上,浪漫主义的冲动,即自我和自我分裂的冲动。由分裂产生出无数个“自我”,显示了“自我”的无穷生长的可能性:“我在地上,像四个方向一样/在相互交换中延长人类的痛苦”(《断头篇》)。在海子的诗歌中,“我”是最最不确定的,它有无限多个化身、无数多个形象,并且它们从一个角色到另外一个角色的转变是通过最简捷最迅速的方式达到的。在1986年写的《断头篇》的开头,他宣称“我是0”、“我是一颗原始火球、炸开”/“宇宙诞生在我身上、我以爆炸的方式赞美我自己”,这令人想起郭沫若在世纪之初的激情,“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但在短短的三年内,海子就释放了几乎是一个世纪的能量,走到了世纪末:“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其中“十个海子”和“这一个野蛮悲伤的海子”有什么关系?站在“你”对面的那个说话者又是谁?他们都只能看做是裂解出去的众多个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