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自觉到了他的危机,他一直是想自我拯救的。包括他转向印度史诗、转向《圣经》(他临终时带着一本《新旧约全书》),都是他企图走出自身、给自己寻找一条出路的表现。但某种推动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不停地旋转,不停地自我实验,乃至成了一种不由自主的状态,无法歇止下来,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哪怕是暂时的立足 之点。一次次产生新的自我,又一次次遭到倾覆;一回回新的希望升起,一回回又被推翻。结果是,自我挽救、拯救的过程成了不停地自我抗击的过程。他写下了《太阳?诗剧》、《弥赛亚》、《弑》的1988年,是他自我抗击的整整一年。这些作品同时既烈火焚烧、又散发着强烈的灰烬和废墟的气味。它们有两个突出的特征:
1.分裂的自我获得了多个化身。看上去,海子是想通过它们来分担从他自己身上不断释放的能量(他称之为“原始力量”),想通过它们之间的互相对话、冲突和消解来克服自身的矛盾。他曾经说过:“歌德是一个代表,他在这种原始力量的洪水猛兽面前感到无限的恐惧……歌德通过秩序和约束使这些凶猛的元素、地狱深渊和魔法的大地分担在多重自我形象中。”多重角色的出现,使得这几部作品都具有“剧”的形式
2.在不断加深的黑暗基础上,出现了红色,如“血”和“火”。红色或许是唯一能够用来与黑暗对话的颜色,“血”可以制服影子(分身、幻象),“火”可以烧掉一部分地狱。这几部作品都可以看做是红色和黑色的搏斗。尤其是《弑》,“背景是太阳神庙——红色、血腥。粗糙,然而,黑色却不断闯进来,重新占领自己被夺走的位置。舞台不时地转暗,有时干脆变成“空荡荡的”,“只有两把椅子”和“山腹”。红与黑色像某种节奏一样替换着。然而,这仍然是一场自我分离和搏斗。红色本身就有着与黑色一样的晦暗和盲目性。一种自我挣脱最终又变成了一场互相转化、循环:“天空上飞着的火/‘汪汪’叫着化成了血/血叫着/血‘嘎嘎’地在天上飞/……/天上飞的火在大海中央变成了血/光明变成了黑暗/光明长成了黑暗/燃烧长成了液体的肉”(《太阳?诗剧》)。他挣不脱这种循环。他死之前将他的全部长诗列在一起,总的取名为《太阳》,“太阳”在他的体系中,一方面意味着自我拯救,意味着他所呼唤的东西,另一方面是光明与黑暗既互相对抗又互相转化的总的象征,它暗示这种拯救是徒劳的。的确是这样,除非他能找到另一种语言另一个起点,否则不停地自我反抗只能归于不停地失败。在一种控制不住的情况下,海子越滑越快广,他在自己的深渊中越陷越深。“谁对抗/谁崩断?”他问道。“幻象的死亡/变成了真正的死亡”,他自己答道。从哲学上说,这是“恶无限”,无穷后退,无穷延伸,永远没有结果和结局。他的“赤道”是一条自我灭绝、自我失败的道路。当他终于失掉了耐心,甚至失掉了保持幻象、影子、化身的需要,就只能写下了这样启示录一般的文字:“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那孤独的/独自前进的,主要的思想/我跟不上自己快如闪电的思想/在火光中,我跟不上自己的幻象”;“我走进火中/陈述:1.世界只有天空和石头。/2.世界是我们这个世界。/3.世界是唯一的。……”(《弥赛亚》)。他输了!他被分裂的、快速前进的他自己击倒在地。他知道这一处境,接受自己的失败:“我接受我自己/……/我虚心接受我自己/任太阳驱散黎明”(《弥赛亚》)。
经过1988年烈火焚烧的一年,海子显然十分疲惫,因而也趋于平息、平静。进入 1989年以后的几首短诗都有这种倾向,他感到“负伤”和“荒凉”,他把太平洋比作“劳动后的休息”,“又混饨又晴朗”。也许是因为痛定思痛,这是一批最好的抒情诗:《四姐妹》、《黑夜的献诗》、《春天,十个海子》等。他期待中的“黎明”与“光线”在这些诗中反复出现,甚至还不只一次用了“美丽”这个词。是向这个世界告别?还是新一轮焚烧之前暂时的休息?也许他同时又看出了这最终又将是徒劳的?但不管怎么说,从中并不能得出为什么他选择1989年3月26日这个日子突然离开人世的理由,这种危机一直存在,但结果却并非必然。从他的诗中得出他自杀的原因总是不充分的,同样,从他的自杀去理解他的诗更是没有多少道理的。他生命中另外有一些秘密(或许只是很简单的)永远地被他自己带走了。
他的诗留了下来,就像他自己所期望的“全部复活”。这复活的海子永远是一个伤口。它集中了我们这些和他一样的人全部的死亡与疼痛,全部的呜咽和悲伤,全部的混乱、内焚和危机;人们纪念他,就像纪念自己的负伤和思念多么像一个伤口的黎明。
附注:
①尼采:《权力意志》,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59页.
②《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第二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