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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汪曾祺的几个片断,
汪菊生的这种脾气也传给了汪曾祺。不但影响了汪曾祺和家人子女、朋友后辈的关系而且影响了汪曾祺对所写的人物的态度以及对读者的态度。
片断之五:老爷子又有蛋了
老爷子又有蛋了。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说。
打开汪先生的文集。他的代表性的作品,如《受戒》、《大淖记事》、《寂寞与温暖》,用一般读者眼光看,似写得很轻松,散淡,都是一些平实的话,平实的句子。毫无刻苦用功之处。略知内情的人,特别是他的家人,是深知“老爷子”写东西也是颇费思量的。虽然汪先生博学多才,灵秀聪颖。
几年前一个冬天,我和青年作家龙冬去拜访汪先生。汪先生忙乎了半天为我们做了几个拿手的菜,记得有煮干丝和咖喱牛肉。席间免不了谈一些创作上的事,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说了个老爷子写作的佳话。
还是汪先生写《大淖记事》的时候。那时他们家还住在甘家口,全家五口人只有一张桌子,家里没地方给他写东西。汪先生总是想好了再写。他是坐在一对老沙发(还是汪先生岳父手里置的)上发愣,——凝眸沉思,烟灰自落。待考虑成熟了,汪朝说,像一只老母鸡快下蛋了,到处找窝,家人就彼此相告:老爷子又有蛋了,快给他腾地方。
汪先生写作是认真的。师母曾说:老汪都是想透了才写。汪先生那天多喝了几杯,平时多凝神听别人说话的他也说了几句:我就要写出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了,说,这个老小子还有两下子!
汪先生说,一个作家要有自信,要有“这种写法我第一的感觉”(汪朝插话,“这是一个狂老头!”),都说汪先生超脱、平和,其实先生骨子里是很自负的。记得1993年冬在汪先生家,席间先生也曾说过:都说我淡,我也是爱激动的。他告诉我,他在赶一篇稿子,就是写他生活中的另一面的,题目叫《饮鸩止渴》。
汪曾祺是个奇怪的现象。
什么叫大器晚成?可以用汪曾祺印证。汪曾祺现象很有趣。20岁写过几篇小说,在四十年代结集出版《邂逅集》,之后没什么作品,六十年代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根据作家肖也牧的建议,约汪曾祺写了几篇儿童文学,结集出版了一个小册子《羊舍的夜晚》,之后又是一段空白。汪曾祺真正进入创作状态是到八十年代初,这时他已60岁了。别人退休的年龄他开始为自己的事业工作。而且一“工作”就不可收,成就了一个“汪曾祺”。
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一句俗话,“菌子没有了,气味还在空气中。”他“空白”的一些年里,虽然没写作品,但是汪曾祺是在思考的、是在“凝神”生活的,他的文学活动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没有中断过的。
片断之六:“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
一个文学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他知我同汪先生相熟,请我为他求一本先生签名的著作。电话中朋友很激动,说,我们家只挂两个人的相片,一个是周总理的,另一个就是汪曾祺。他解释说,在为人上我以周总理为楷模,在为文上以汪先生为榜样。
他的这番话吓我一跳。也使我怦然心动。
可以说我也是汪先生的追随者,八十年代初,我曾抄过汪先生的许多小说,集在四个大笔记本上,先生也曾为此写过一篇短文《对读者的感谢》发在上海《文汇报》上。后来认识先生,与先生的交往增多,那种远距离的崇拜心理慢慢淡了,倒是平静的、对先生的关爱增多了。每见到先生,望住他:最近身体好吗?写了点什么?
汪先生实在是太平易了。
汪家一家人可以说是好人。是一家有情趣的人家。有一年到他们家,那时他们家还住在蒲黄榆。师母说了这样一个趣事。
说前不久老汪酒喝多了。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先生跌下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能不能再站起来,结果站起来了。还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咦!没事。汪先生自己说。回到家里,汪先生一个劲地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照得师母心里直犯嘀咕: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七十多岁满头银丝的师母说完这话哈哈大笑,那个开心。其实汪先生是照照脸上皮有没有跌破。
就这么一快乐的人家,对青年人十分友好和爱护。
师母身体好时,我们每次去都能有些收获:喝点好酒,或者吃个开心的菜,或得一幅字画什么的。记得有一次去,先生拿湖南吉首的一瓶酒(包装由黄永玉设计)给我们喝,席间先生说老人有三乐: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无事可做。吃喝谈笑完了,我从先生书房翻出一张画,是一枝花,先生说:送给你。即为我题了“苏北搜得旧作”。
还有一次去,先生在煮豆汁。煮得一屋子气味。先生说:我们一家子都反对吃,你去闻闻,又臭又酸。他又说:就我吃。
我望住他,他站在那儿扎叉着两手,过了会又说:梅兰芳那么有钱,还吃豆汁!
我在汪先生家惟一的一次不愉快是1993年12月4日。
那年11月底,我将自己的两篇小说送给先生,想请他看看,写几句评语。汪先生说:可以。我临走时,先生回过头来:稿子呢?弄哪去了,这不能丢了。先生看起来漫不经心,骨子里是负责、认真的。我当时特别感动。
几天后的12月4日我们去,汪先生不说话,我也不问。快临走了,我问了一句稿子您看了吗?汪先生不说话,过了会,说:《小林》写了什么?要体现什么都不清楚。之后就批评我,一缺乏自信,二是太懒。汪先生说,沈从文刚到北京来时,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他看了契诃夫的小说后说,这样的小说我也能写出来。做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笔头又不勤。两三年了不写东西。三天不写手就会生的。先生说,老舍先生这一点做得最好,有写没写每天500字。你们这么年轻,不下功夫?
说得师母在边上直扯汪老的衣角。师母说,你们没来,老汪就琢磨怎么说,我叫他说婉转点,看,又给他说得年轻人没信心。
我那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事后想想,汪先生对喜欢的青年是严厉的。
这样一位天真的、有情趣的、又非常严厉的老人,正直的有上进心的青年人都会喜欢的,甚至崇拜的。
我的那位挂像的文学朋友没错。
片断之七:最后一面
最后一次我去看望汪先生是今年的5月9日,距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整7天。那天我带着孩子,并给他带了安徽新茶和云南爱伲竹筒米酒。
进门之后,我看着他,问他身体怎样?他就那么像平时一样站在那里,偏着头:嗯,还可以!“还可以”说得很重。又站了一会,他突然问:这孩子是哪的?汪老头!黄永玉说您是“巧思”,您是真透着灵动之气。汪曾祺的思维是跳跃的,不板。
我对汪先生说“我的孩子”。你的孩子?汪先生笑模笑样的,他的笑是很特别的,很妩媚。读者朋友,你不信吗?是真的可以用妩媚来表示的。汪先生伸手摸了摸孩子梳得光光的头。
我坐下来问他:从四川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有,有几天。我问他喝没喝酒。他还那么站着,瞪着眼望着我:到了宜宾、五粮液酒厂、还能不喝一点?他的口气,很特别,我只有用两个顿号表示。我问他喝多少?他脱口说:三大杯!
之后他开始逗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说:陈浅。他追问什么浅。样子非常认真。我给他说深浅的浅。他不说什么了。我笑着问:怎么样?他乐了,说:还可以。并摸了摸孩子的小辫,说:像个笔名。他说这话的样子滑稽极了。很可爱的。
晚上他留我们吃饭,我也没推辞。保姆小陈已做了几个菜。我记得有:炒茼蒿、焖牛腱子肉、瓠子,还有两个小菜:嘉兴泥螺和凤尾鱼。他提了一瓶五粮液,对我说:你自己喝。我说,喝米酒吧。他却说:不喝,留着。
那天我喝了三杯五粮液,而他拿了一瓶葡萄酒自斟自饮,喝了好几大杯!他几乎没吃什么菜,只是站在那里,啜了几个小泥螺,却不断给我的孩子夹菜,一会问牛肉喜不喜欢吃啊,一会劝孩子:这个好吃,这个好吃呐,汪先生指着瓶子里的泥螺。他问孩子:属什么,孩子说“属龙”。他问孩子喜欢龙吗?孩子滔滔不绝谈起参观恐龙展时的害怕情景。他哑哑地笑:原来你是叶公好龙。孩子立即回击:爷爷属什么?汪先生说:猴。孩子说:那您是猴公好猴! 汪先生问孩子刚到北京时不会说北京话怎么办?我告诉他,没几天就会了。现在都两年了,连北京儿歌都会唱了。我说:陈浅,说个给爷爷听。陈浅说了一个。汪先生对陈浅说,我也给你讲一个:
小小子,
坐门墩,
哭鼻子,
要媳妇。
要媳妇,
干什么,
点灯;说话——,
吹灯;做伴——。
早晨起来梳小辫!
说着,他抓了孩子的小羊角辫,开心地咂了一口酒,并说,点灯,说话。吹灯,做伴。妙极了!妙极了!
吃完饭,我们告辞。他说还要到环太湖三县去参加一个活动。是个什么女作者笔会。他说,都是些小丫头片子,我去干什么?他又告诉我:对方说,那些小丫头想见见我!
我临出门时告诉他,我要去一趟湘西,待我从湘西回来再来看他。
片断之八:告别汪曾祺
5月19日我在湘西吉首去凤凰的车上,得到他16日去世的消息,我惊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车子沿湘西的山道向凤凰进发,凤凰可是沈从文的故乡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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