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这首诗,有的本子上说是李白的,但是,李白没有战场经历,不可能写出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战场实感来。不论从意象的密度和机理上,还是从立意的精致上,前述“压卷”之作,都可望其项背。以绝句表现边塞豪情的杰作,在盛唐诗歌中,不在少数。同样被不止一家列入压卷之作的王翰《凉州词》:
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盛唐边塞七绝,大抵极其浪漫的,但以临行之醉,藐视死亡之险,以生命暂短之乐超越醉死之悲,实乃千古绝唱。如此乐观豪情,如此大开大合,大实大虚之想象,如此精绝语言,堪为盛唐气象之代表。然而,盛唐绝句写战争往在战场之外,以侧面着笔出奇制胜。王昌龄的《出塞》之二,却以四句之短而能正面着笔,红马、玉鞍,沙场、月寒,金刀、鲜血,城头、鼓声,不过是八个细节(意象),写浴血英雄豪情,却以无声微妙之内审,构成统一的意境,工力在于:
先是写战前的准备:不直接写心情,而写备马。骝马,黑鬃黑尾的红马,配上的鞍,
质地是玉的。战争是血腥的,但是,毫无血腥的预期,却一味醉心于战马之美,实际上是表现壮心之雄。接下去如果写战争过程,剩下的三行是不够用的。诗人巧妙地跳过正面搏击过程,把焦点放在火热的搏斗以后,写战后的回味。为什么呢?
全诗的诗眼,就是“战罢”两个字上。从情绪上讲,战罢沙场的缓和,不同于通常的缓和,是一种尚未完全缓和的缓和。以听觉提示,战鼓之声未绝。说明总体是“战罢”了。但是局部,战鼓还有激响。这种战事尾声之感,并不限于远方的城头,而且还能贴近到身边来:“匣里金刀血未干。”进一步唤醒回忆,血腥就在瞬息之前。谁的血?当然是敌人的。对于胜利者,这是一种享受。内心的享受是无声的,默默体悟的。当然城头的鼓是有声的,正是激发享受的原因,有声与无声,喜悦是双重的,但是,都是独自的,甚至是秘密的。金刀在匣里,刚刚放进去,只有自己知道。喜悦只有自己知道才精彩,大叫大喊地欢呼,就没有意思了。
五,绝句:长于表现微观情感瞬间变化的艺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绝句,尤其是七绝艺术可以说是以表现心灵微观瞬间、刹那变化见长的艺术。
当然,王昌龄《出塞之二》那种的顿悟式的、从持续到猛醒并不是唯一的表现形式,有时,则这种情绪转换的形式则相反,从层次潜隐的动情,转入暂短的凝神,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动情的微妙,一在孤帆的“孤”,于众多风帆之中独见友人之帆,二在远影之“远”,目光追踪不舍,三在“尽”,凝视目送到帆影消失,三者均为目光之微观之动,四在“天际流”,无帆,无影,仍然目不转睛,持续凝望,空白之江流正是忘情之无所见,从微观之动转化为刹那之静。与之相似的还有“琵琶起舞换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挂长城。”前三句写曲调不断变换,不变的是,关山离别,听得心烦,最后一句是写看月看得发呆。曲调撩起的乡愁,使得望月望得发呆。这也是从变动情绪转化持续性的宁静。持续性是转化的结果,在绝句中,脍炙人口的千古杰作很多。最有生命的要算是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种钟声的持续,千年不朽,甚至获得了远达东赢的声誉,原因在于从对愁眠的宁静转向持续性声响,声响还因为“寒山寺”而渗入了的文化意味,而变得更加深厚。再如:杜牧《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拍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从“拍流萤”之天真无思无虑的动作,转化为“卧看牵牛织女”之青春心事的默想,也是一种“宛转变化”,也是从动到静的持续性。类似的构思,就连五言绝句也不乏杰作,如《玉阶怨》:
玉露生白阶,夜久浸罗袜。却下水晶簾,玲珑望秋月。
女主人公呆坐,罗袜露湿(之冷),惊觉呆坐时间之长,回身放下簾子,本意结束呆坐,却不意又忘情凝神于月亮。这种心灵刹那的微妙的转折,只有绝句这种短小的形式才能曲尽其妙。如果是律诗,情感的变化,就不是瞬间的转变。杜牧七律《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他所触景所生的情感,就不是瞬时的,美好心情的“难逢”,说明感喟不是暂时的,而是长期的,是对“古往今来”的普遍情况的概括。至于号称唐人七律的压卷之作的杜甫的《登高》就更是如此了。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这种悲叹,其中充满了诗人自诩的“沉郁”和“顿挫”,也就是感情的濶狭起伏:从空间的落木无边宏大,到长江所暗示的时间的绝对不尽,转入个人到孤独的渺小,都是诗人长期的(百年),常常(常作客)感到的悲郁,多重情绪起伏也是一种“宛转变化”,但是,不同于绝句,不是七绝单纯情绪的瞬间转折,它的阔狭起伏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是概括性,正因为是非瞬间的,七律就比较深沉。这种非瞬时性的情绪转化,在古风体中就更加明显了:李白的七古《金陵城西楼月下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