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宛转变化的功能:情致深化
然所举压卷之作,并非第三四句皆有如此之句法语气之变。以李白《下江陵》为例。第三句(两岸猿声),在句法上并没有上述的变化,四句都是陈述性的肯定句(啼不住,是持续的意思,不是句意的否定)。这是因为,句式的变化还有另一种形式:如果前面两句是相对独立的单句,则后面两句在逻辑上是贯穿一体的,不能各自独立的,叫做“流水”句式。例如,“羌笛何须怨杨柳”离开了“春风不度玉门关”,逻辑是不完整的。“流水”句式的变化,既是技巧的变化,也是诗人心灵的活跃。前面两句,如果是描绘性的画面的话,后面两句如果再描绘,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露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味描绘,就缺乏扬载所说的“宛转变化工夫“,显得太合,放不开,平板。而“流水”句式,使得诗人的主体更有超越客观景象的能量,更有利于表现诗人的感动、感慨、感叹、感喟。李白的绝句之所以比之杜甫有更高的历史评价,就是因为他善于在第三、第四句上转换为“流水“句式。如《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它乡。”其好处在于:首先,第三句是假设语气,第四句是否定句式、感叹语气;其次,这两句构成“流水”句式,自然、自由地从第一、二句的对客体的描绘中解脱出来,转化为主观的抒情。类似的还有贺之章的《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离开了“二月春风似剪刀”,《杜牧》的《夜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离开了“隔江犹唱后庭花”,句意是不能完足的。《下江陵》这一首,第三句和第四句,也有这样特点。“两岸猿声啼不住”和“轻舟已过万重山”结合为“流水”句式,就使得句式不但有变化,而且语气也流畅得多。
前面两句,“白帝”、“彩云”、“千里江陵”都是画面,视觉形象;第三句超越了视觉形象,“两岸猿声”转化为听觉。这种变化是感觉的交替。此为第一层次。听觉中之猿声,本为悲声(水经注引民谣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而李白将之转变为欢,显示高度凝神于听,而忽略视之景,由五官感觉深化为凝神观照的情致。此为第二层次。第三句的听觉凝神,特点是持续性(啼不住,啼不停),到第四句转化为突然终结,美妙的听觉变为发现已到江陵的欣喜,转入感情深处中道遇赦,政治上获得解脱的安宁,安宁中有欢欣。此为第三层次。猿啼是有声的,而欣喜是默默的,舟行是动的,视听是应接不暇的,凝神是持续不断的,到达江陵是突然终止的,安宁是静的:构成张力是多重的。此是第四层次。这才深入到李白此时感情纵深的最底层。许多古典诗话注意到了李白此诗写舟之迅捷,但是忽略了感觉和情感的层次的深化。迅捷、安全只是表层感觉,其深层中隐藏着无声的动静交替的喜悦。这种无声的喜悦是诗人对有声的凝神中反衬出来的。通篇无一喜字,喜悦之情却尽在字里行间,在句组的“场”之中。而一些学者,如袁行霈先生,说此诗最后一联,表现了诗人对两岸景色欣赏不够的“遗憾”:
他一定想趁此机会饱览三峡壮丽风光,可惜还没有看够,没有听够,没有来得及细细领略三峡的美,船已顺流而过。在喜悦之中又带着几分惋惜和遗憾,似乎嫌船走得太快了。‘啼不尽’,是说猿啼的余音未尽。虽然已经飞过了万重山,但耳中仍留猿啼的余音,还沉浸在从猿声中穿过的那种感受之中。这情形就像坐了几天火车,下车后仍觉得车轮隆隆在耳边响个不停……究竟李白是希望船走得快一些呢,还是希望船行得慢一点呢:只好由读者自己去体会了。
这样说,显然对绝句的特殊情绪结构,对其宛转变化工夫缺乏理解,把李白因为流放夜郎中道遇赦,归心似箭视听动静瞬间转换的欢欣歪曲成”单层次的欣赏不够的遗憾” 其实“千里江陵一日还”,既排除了船行的缓慢(三天才能过黄牛滩),又排除了长江航道的凶险(瞿塘、滟滪礁石),立意就在强调舟行之轻快、神速而且安全。若是如袁行霈所想象的那样,想让船走得慢一点,又何必这样夸张舟行速度呢。
正是因为这样,李白这首绝句被列入压卷之作,几乎没有争议,而王昌龄的《出塞》其一,则争议颇为持久。我在香港教育学院讲课时,有老师提出《出塞》“秦时明明汉时关“互文”问题如何理解,我说,此说出自沈德潜在《说诗啐(请改为日字旁)语》:“‘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秦时明月汉时关”不能理解为秦代的明月汉代的关。这里是秦、汉、关、月四字交错使用,在修辞上叫“互文见义”,意思是秦汉时的明月,秦汉时的关。”这个说法,非常权威,但是,这样就把诗变成了散文。
这样的大幅度的省略,并不仅仅是因为意象实接的简练,更重要的是意脉虚接的绵密。
第一,秦汉在与匈奴搏战中的丰功伟绩,隐含着一种英雄豪迈的追怀。作为唐人,如果直接歌颂当代的英雄主义,也未尝不可。王昌龄自己就有《从军行》多首,就是直接写当代的战斗豪情的。在这首诗中,他换了一个角度,把自我的精神披上历史的辉煌的外衣,拉开时间距离,更见雄姿。第二,是最主要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是在关塞上不能回家的战士眼光选择的,选择就是排除,排除的准则就是关切。“汉时关”,正是他们驻守的现场。“秦时明月”是“人未还”的情绪载体。正是关塞的月光可以直达家乡,才引发了“人未还”的思绪。在唐诗中,月亮早已成为乡思的公共意象符号。可以说是公共话语。王昌龄的《从军行》中就有杰作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
在这里,“秋月”就是“边愁”“别情”的象征。在《出塞》中,只写乡愁,故也只看到明月。而只言“秦时明月”而不言及汉时明月者,望远,本为空间,而言及秦,则为时间。一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本为登高望远,却为登高望古,视通万里,不难,思接千载亦不难,视及千载,就是诗人的想象魄力了。诗人想象之灵视,举远可以包含近者,极言之,自秦到汉,月光不改,尽显自秦以至唐乡愁不改。而“汉时关”,而不言及秦时者,乃为与下面“但是龙城飞将在”呼应。飞将军李广正是汉将,不是秦时蒙恬。意脉远伏近应,绵密非同小可。
四,被历代诗话家忽略了的王昌龄《出塞》之二
王昌龄的绝句,后代评论甚高,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说:“盛唐绝句,太白高于诸人,王少伯次之。” 胡应麟在《诗薮》中也说:“七言绝以太白、江宁为主。明代诗人李攀龙曾经推崇这首《出塞》为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赞成此说的评点著作不在少数,如《唐诗绝句类选》“‘秦时明月’一首”“为唐诗第一。”《艺苑卮言》也赞成这个意见。但是也有人“不服”。不仅是感想,而且能说出道理来的是《唐音癸签》:“发端虽奇,而后劲尚属中驷。”意思得后面两句是发议论,不如前面两句杰出,只能是中等水平。当然,这种说法也有争议,《唐诗摘抄》说,“中晚唐绝句涉议论便不佳,此诗亦涉议论,而未尝不佳。” 未尝不佳,并不是最好。不少评点家都以为此诗不足以列入唐诗七绝压卷之列。(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王少伯七绝虽奇,而后劲尚属中,宫词闺怨,侭多诣极之作;若边词“秦时明月”一绝,发端句駟。于鳞遽取压卷,尚须商榷。“(明)孙鑛《唐诗品》,说得更为具体,他对推崇此诗的朋友说:“后二句不太直乎?……咦,是诗特二句佳耳,后二句无论太直,且应上不响。‘但使’、‘不教’”四字,既露且率,无高致,而著力唤应,愈觉趣短,以压万首可乎? ”批评王昌龄这两句太直露的人不止一个,不能说没有道理。
在我看来,这一首硬要列入唐绝句第一,是很勉强的。原因就在于,这后面两句。前人说到“议论”,并没有触及要害。议论要看是什么样的。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里人”(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维)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高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这样的议论,在全诗中不但不是弱句,而且是思想艺术的焦点。这是因为,这种议论,其实不是议论,而是直接抒情。抒情与议论的区别就在,议论是理性逻辑,而抒情则情感逻辑。同样是杜甫,有时也不免理性过度,“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 ”是歌颂郭子仪的,就不如歌颂诸葛亮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王昌龄的议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虽然不无情感,毕竟比较单薄,理性成份似太多。王昌龄号称“诗家天子”,绝句的造诣在盛唐堪称独步,有时,也难免有弱笔。就是在《从军行》也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一味作英雄语,容易陷入窠臼,成为套语,充其量豪言而已。用杨载的开与合来推敲,可能开得太厉害,合得不够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