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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名作欣赏《我的祖母之死》,
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
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诀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暧的手掌,
抚摩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脑
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
不再开口出言,登仙似的结束了她八十四岁的长寿,六十年良妻与贤母的辛勤,她现在
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净自在的来处。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
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
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
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
七
旧历的乞巧那一天,我们一大群快活的游踪,驴子灰的黄的白的,轿子四个脚夫抬
的,正在山海关外纡回的、曲折的绕登角山的栖贤寺,面对着残圯的长城,巨虫似的爬
山越岭,隐入烟霭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滨住处,已经半夜,我们还打算天亮四点钟
上莲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经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问有信没有,听差递给我一封电
报,家里来的四等电报。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当晚就收拾行装,
赶早上六时车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车。正嫌路远车慢,半路又为水发冲坏了轨道过
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点钟有余,在车里多过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过江上沪
宁车。这趟车如其准点到上海,刚好可以接上沪杭的夜车,谁知道又误了点,误了不多
不少的一分钟,一面我们的车进站,他们的车头呜的一声叫,别断别断的去了!我若然
是空身子,还可以冒险跳车,偏偏我的一双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只得定着眼睛送它
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给通伯的信说“怕是已经见不着老人”,
在路上那几天真是难受,缩不短的距离没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发,急人的火车,几
面凑拢来,叫我整整的迟一昼夜到家!试想病危了的八十四岁的老人,这二十四点钟不
是容易过的,说不定她刚巧在这个期间内有什么动静,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结果还算
没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还在生死的交关等着!
八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孙儿回来了,奶奶!没有回音。老太太阖
着眼,仰面躺在床里,右手拿着一把半旧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动着。老太太原来就怕热,
每年暑天总是扇子不离手的,那几天又是特别的热。这还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顶匀
净的,定是睡着了,谁说危险!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着头顶上挂着
的冰袋,一把抓得紧紧的,呼了一口长气,像是暑天赶道儿的喝了一碗凉汤似的,这不
是她明明的有感觉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里,她似乎感觉我手心的热,可是她也
让我握着,她开眼了!右眼张得比左眼开些,瞳子却是发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
她也没有瞬,那准是她瞧不见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没有听见,难道她真是病
了,真是危险,这样爱我疼我宠我的好祖母,难道真会得……我心里一阵的难受,鼻子
里一阵的酸,滚热的眼泪就迸了出来。这时候床前已经挤满了人,我的这位,我是那位,
我一眼看过去,只见一片惨白忧愁的面色,一双双装满了泪珠的眼眶。我的妈更看的憔
悴。她们已经伺候了六天六夜,妈对我讲祖母这回不幸的情形,怎样的她夜饭前还在大
厅上吩咐事情,怎样的饭后进房去自己擦脸,不知怎样的闪了下去,外面人听着响声才
进去,已经是不能开口了,怎样的请医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机……
一个人到了天伦骨肉的中间,整套的思想情绪,就变换了式样与颜色。你的不自然
的口音与语法没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洁白的天使的翅膀,预备
飞翔出人间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开豁;你的理想的楼台亭阁,也不轻
易的放进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剑、要寨、以及种种的防御,在争竞的外界即使是必
要的,到此只是可笑的累赘。在这里,不比在其余的地方,他们所要求于你的,只是随
熟的声音与笑貌,只是好的,纯粹的本性,只是一个没有斑点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这
些纯爱的骨肉的经纬中心,不由得你不从你的天性里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几缕丝线来
加密或是缝补这幅天伦的结构。
所以我那时坐在祖母的床边,念着两朵热泪,听母亲叙述她的病况,我脑中发生了
异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阴,正如我膝前子侄辈一般的高矮,回复了
一片纯朴的童真,早上走来祖母的床前,揭开帐子叫一声软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
声,伸手到里床去摸给我一个蜜枣或是三片状元糕,我又叫了一声奶奶,出去玩了,那
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但如今没有了,再也不回来了。现在床里躺着的,
还不是我的亲爱的祖母,十个月前我伴着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现在何以不再
答应我的呼唤,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说话,她的灵性哪里去了,她的灵性哪里去了?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塌前过的时刻,不比平常飞驶无碍的光阴,
时钟上同样的一声的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里,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祖母还
是照样的眠着,右手的脉自从起病以来已是极微仅有的,但不能动弹的却反是有脉的左
侧,右手还是不时在挥扇,但她的呼吸还是一例的平匀,面容虽不免瘦削,光泽依然不
减,并没有显著的衰象,所以我们在旁边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钟都盼望她从这长期的睡
眠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就开眼见人,开口说话——果然她醒了过来,我们也不会觉得
离奇,像是原来应当似的。但这究竟是我们亲人绝望中的盼望,实际上所有的医生,中
医、西医、针医,都已一致的回绝,说这是“不治之症”。中医说这脉象是凭证,西医
说脑壳里血管破裂,虽则植物性机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语中枢已经断
绝——此外更专门更玄学更科学的理论我也记不得了。所以暂时不变的原因,就在老太
太本来的体元太好了,拳术家说的“一时不能散工”,并不是病有转机的兆头。
我们自己人也何尝不明白这是个绝症;但我们却总不忍自认是绝望:这“不忍”便
是人情。我有时在病榻前,在凄悒的静默中,发生了重大的疑问。科学家说人的意识与
灵感,只是神经系最高的作用,这复杂,微妙的机械,只要部分有了损伤或是停顿,全
体的动作便发生相当的影响;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扰乱,他不是变成反常的疯癫,便
是完全的失去意识。照这一说,体即是用,离了体即没有用;灵魂是宗教家的大谎,人
的身体一死什么都完了。这是最干脆不过的说法,我们活着时有这样有那样已经健够麻
烦,尽够受,谁还有兴致,谁还愿意到坟墓的那一边再去发生关系,地狱也许是黑暗的,
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与黑暗的区别无非是人类专擅的假定,我们只要摆脱这皮囊,还
归我清静,我就不愿意头戴一个黄色的空圈子,合着手掌跪在云端里受罪!
再回到事实上来,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里?我既然
不能断定因为神经部分的震裂她的灵感性便永远的消减,但同时她又分明的失却了表情
的能力,我只能设想她人格的自觉性,也许比平时消淡了不少,却依旧是在着,像在梦
魇里将醒未醒时似的,明知她的儿女孙曾不住的叫唤她醒来,明知她即使要永别也总还
有多少的嘱咐,但是可怜她的睛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声带与口舌再不能表达
她内心的情意,隔着这脆弱的肉体的关系,她的性灵再不能与他最亲的骨肉自由的交通
——也许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着我们焦急,伴着我们伤心,伴着我们出泪,这才是可怜,
这才真叫人悲感哩!
十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离她起病的第十一天,医生吩咐脉象大大的变了,叫我们当
心,这十一天内每天她只咽入很困难的几滴稀薄的米汤,现在她的面上的光泽也不如早
几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宽弛了,她右手的动作也减少了,即
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动了——她的大限的确已经到了。但是到晚饭后,反
是没有什么显象。同时一家人着了忙,准备寿衣的、准备冥银的、准备香灯等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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