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文坛上闯荡多年且颇有成就的青年作家史铁生,“决心来一次自我解构,即对过去十多年写作在内容、思想、形式和写作行为进行解剖,为写下去(活下去)寻找理由。”(见陈顺馨《论史铁生创作的精神历程》,《文学评论》1994年第2期)《我与地坛》就是他自我解构结果的承载体。其第二节写的是“母爱”这样一个永久性的话题。读完这部分文字,让人感到有一种压抑不住的伤感袅袅升起,弥漫成盈目的莹莹泪光。
这一节文字,极尽笔墨写出了母亲对“我”的爱。通篇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全部是缘于失去母爱的一种凄苦和对母亲的追思。对于“活下去是为了生存”的史铁生来说,失去母爱,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的天空,因为伟大而无私的母爱就是“我”的全部。
史铁生的文字向来有一种穿透力。这种穿透力不同于用锈蚀的刀子切割鲜嫩的豆腐,而是像用刚韧锋锐的利器穿剔金刚石。穿剔的过程中,不见利器的耗损缺失,不见切面的参差不齐,不见声响的喑哑啁哳,而是让人体会到一种善始善终。于是,利器轻轻一挥,承受物中潜含的内核便展露无遗了。
伟大的母爱
当一个人经历生死门槛而又决意逗留后,他就已经完全参透了人生,体悟到了生命的真谛,这时,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亲情、友情、爱情便摆脱一切束缚,毅然决然地浮出水面。一如刚刚失恃的史铁生,他首先感念的,就是母爱。
母爱,是天地间一种至真至纯至深至厚的感情。古今中外抒写母爱、赞颂母爱的作家不胜枚举,作品也层出不穷,但都很难有史铁生对母爱的感受那么深沉、独特。在《我与地坛》中,其浓厚程度已能湮透纸背。在作者的笔下,肢体正常时候的母爱几近空白,而残疾以后的母爱是充盈的。其实,这是对比的结果。相比之下,肢体正常时候的母爱,在伟大也是平凡;而残疾以后的母爱,再平凡也是伟大。
母亲对“我”的理解与关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特别是在“我”截瘫以后。是的,他刚满20岁,就被任性的命运夺去了双腿,只能把以后的生活和生命放在轮椅上了。这其中的苦痛,是一个身体康泰、四肢健全的人难以体会得到的。但是,母亲她体会到了。为了“我”的腿,她很年轻就开始有了白发。她“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总能找来写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见史铁生作品《合欢树》)她对每一次的尝试都满怀希望,但是每一回都是失望。等到坐上轮椅已成必然时,“我”每天都会跑到地坛去,母亲被孤苦零仃地撇下,这“曾经给母亲出了怎样的难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身边始终有一个神情黯然、无奈无助的母亲,或是在面前,或是躲躲闪闪。她不用言语,而是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用匆匆步履、四处张望来传递这世间最伟大、最真挚的母爱。“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是去死呢也行”。儿子的不幸与痛苦,在母亲那儿真的是要加倍的。“这样的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可是,在“我”“快要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我”失去了生命——哪怕是这残酷的生命——的孕育者,失去母爱,这使得“我”的心一下子破碎不堪了。
残疾以后的史铁生,生命中鲜见豪言壮语,他把一切因缘都归于命运。然而母爱却自始至终没有在他心中缺席,甚至他最初的写作动机仅仅是“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等到母亲四十九岁英年早逝后,他必须考虑活下去的意义了。这些,也能从另一个方面透露出母亲是他生命的全部这一点。
独特的抒写
史铁生对母爱的感受是深沉的、独特的,抒写也是别具一格的。他的文本像是经冬的小溪,虽水面封冰,但在冰层下面,却涌动着冒着温热的水气的溪水,这多像他们的母子感情啊!以这种方式展开对母爱的叙写,十分成功。
“我”只是以一个曾经被疾病折磨得几近疯狂的儿子的身分追思母爱,想念那些让“我”感到彻心彻肺的疼痛的点点滴滴。这时候,不需要什么故作高明的手法,避开矫揉造作,毋庸故弄玄虚,压制流动的笔触,冰封纵恣的情意,“我”所能做的,就是记下这么多的点点滴滴,否则,只能是对母爱的亵渎。
“作者写母亲,用了冷处理的笔法,只是很平静地叙述母亲的艰难处境,对母亲的心理活动做一些猜测,娓娓地述说母亲找我的情景。平静的叙述下面,母爱的博大深切慢慢地凸现出来。作者对母亲的怀念是伤痛狂热的,他偏偏用了克制的笔调,叙写了一次次缅怀母亲的场景。没有情感的扑面巨浪,这点点滴滴建立起来的情感的火山,虽不喷勃而出,也正在于它的内敛,才叫读者经久不息地体验着情感的波涛。”(见秦海英《感悟生命和爱》,《现代语文》2002年第1期。引文中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但是,正是这种接近素描的方式,写出了母亲“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使得行文中有一种逼人的催人泪下的味道。
其实,史铁生内心灵魂的这种“冷处理”式的外露,并不是所有的读者都能够观照得到的。大部分人只能很肤浅地触摸他心理的表层,而不能认识他灵魂的真正颜色。史铁生创作的过程,也是一个知音觅寻的过程。史铁生正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尝试着觅寻内心所设想的交流对象——能够完全理解他的人。注意这里的“设想”,文中有一句话:“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安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之所以有了这样的设想,说明“我”已能够充分理解母亲的爱。从这个层面上来看,作者的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母亲能读到他的和血蘸泪写就的文字啊!但是,这只能是最奢侈的假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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