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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現象,
张枣没有细读《死水》；但他绕不过这首诗，转而谈起始于波德莱尔的审丑主义。他定义这样的审美（莱布尼兹：审丑就是审美），这样的艺术，为通过人工的加工、制作，使之具有文本之美。这已经触到文艺之根本。这个源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艺术最早的含义应为人为之美。我想起在《理想国》里，苏格拉底师徒比较神、木匠、画家的制作，竟然得出画家比木匠拙劣的结论，进而讽刺挖苦荷马和其他悲剧诗人。但柏拉图却启发了亚里士多德和后世哲学家。他们把艺术和诗也看作对“神”“理念”的模仿，分占了后者，或经由后者“流溢”而出。
张枣于此提出了重要观点：翻译或误译的消极影响，aestheticism，本可译成美学主义、崇美主义，却译成了唯美主义，而导致了误解。美学是美学家的事业。美学主义，决不仅止于唯美主义这一流派，而是人类美感在现代的发展。是工业化都市之审美可能。是审美能力之延伸细化与精炼表达。张枣还举济慈的诗“美就是真，真就是美（Beauty is truth，and truth beauty）”为例，来说明东西方思维方式之差异，以及误读之难免。张枣说中国从没有“真”。可惜他一口带过了。中国人的“真”不在彼世界，而就在此世界中。中国哲学倾向于实有论。希腊形而上学则必先假定一个神，为此世界之根据；流溢说、洞喻、迷狂说（针对诗人）映射了人力之外的事物。探究存在，必须考察人类的认识能力，于是发展出认识论。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最终发展成为一门有关上帝的本体论神学。
孔子则说：“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中国人的世界是在现世。中国社会是一个世俗社会。由此，中国文化人无不生活在政治之中。这就是儒家功利主义。只有政治一个维度。在中国，没有政治以外，也没有政治上真正的“歧见者”。文化人只是“刺政”，制度本身还是好的。生活世界缺少“十字架的垂直结构”，于连·索瓦论说。文化人没有选择，因为一切早就被决定了；这是儒家的人格主义。政治之维不用说遮蔽了审美之维。由此，极少人能过美学的生活。而在西方，美学的方式有别于宗教、科学、哲学。它基于美学家的直观、天才、灵感，而能单独取得它的意义。
对生活方式的考量、甄别和选择，使闻一多停止创作诗歌。他原要做“美学的忠臣”，后来提出诗歌的三美说，身体力行，其于美学生活，可谓用心矣。按他在诗中的说法，“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分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这些勾当，这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诗人像在反省《死水》的写法；“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作者遇到了写作困难，但不一定是修辞学的，而且这正面的美，这个奇迹，一直是抒情我的呼唤对象，也可以说是作者的修辞术。
张枣提到《闻一多先生的书桌》很有趣，“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但诗人终于投入到民主运动的洪流中去，现实的无序冲散了诗歌的秩序。闻一多创作有其特殊之处，却构成了一个现象。张枣进行的类型学批评（他有现代性在中国20世纪文学发展的连续性的英文或德文论文），除了表明纯诗写作和美学生活的困难，——他惯于将生存系统和发音系统等量齐观，还说明什么？闻一多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也没有去作标语诗和街头诗。他处在诗学、社会学焦灼的交叉地带。这条线索，可以是“启蒙与救国”主题的副线，也可以看作其紧张在文学领域的延伸；闻一多的抒情我受到两个我的褫夺、辩驳，这种张力形成了他诗歌的主题，“审丑主义”与放弃写作都是它的极端化表现。
但，请再让我们回到纯诗。为什么诗会被当成纯诗欣赏呢？真正的读者不会企望从诗中获致诗之外的东西，否则便以为遇到了骗子；当然，心灵的住持是应该栖落到生活的庙堂。诗也只能干诗的活儿。纯诗并不排除诗的戏剧性和戏剧化，并不排除诗会有散文部分，甚至也不排除诗会置疑其自身价值。现代诗是一种元诗写作，但同样也会抵达意义的本真表达。最终一切都还要借助诗的手段，达至诗的目的。诗的目的是诗。
纯诗是诗写的能力，是艺术之功用，而非一种溶液的纯度。我曾对纯诗有误解吗？是的。词与物的分离也许是现代写作的最大消极特征；从写作到需要行动的生活世界，还有一段距离。张枣在安高诗歌奖获奖词里提到，“元诗的批判精神”“纯诗艺的元诗方式”。套用一句康德美学，艺术与诗，于人类生活也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从这个方面来说，诗教传统虽暗示了美学贵族的存在，却有对“风化”“教化”大众的可贵热心；也因此还要求诗歌“写的‘美’”。而一味打破诗歌形式，肆虐横暴，对词语和人心造成的污损和伤害则是不可原谅的；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瘠薄风尚之一。无论如何，诗最终依靠个人人格的魅力，风格就是人。但元诗是出发点。如果有人说我写出了纯诗，我会很高兴。就以我的小诗结尾吧。
空想
已经三点五十九分，
一只蜗牛在某处爬着。爬着
直到它变得多余，剩下的
钟点。母亲看着我，
仿佛她并不认识我。
她说：“午后的云
在西门出现，是你吗？”
此时，我并不能
承认我占据了天空一会儿。
注：
1.文中对张枣的“解读”部分，大量引用、化用了他的诗歌，不及一一注明。将诗歌语言化入散文语言，以让诗意和诗的互文性自动呈现。还好，这样对诗不恭的做法，获得了作者的体谅。
2.本文副标题为张枣先生代拟。篇末所附的诗也是他欣赏的；假如不是他提醒，我还真没想到可以这样做。只是因为我在对他讲课的转述中，硬插了关于张枣诗歌的一部分。全文最后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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