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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現象,
我执于确证张枣诗歌中的中国性或汉语性,也许同样是一种迷误,正如一味地破译他诗歌的元诗技术,后者更多的来自对西方文化的浸润,——他的汉语是经过高度陌生化的。在《祖母》中,第一章充满中国气象,“她起床,叠好被子,去堤岸练仙鹤拳。 迷雾的翅膀激荡,河像一根傲骨 于冰封中收敛起一切不可见的仪典。 ‘空’,她冲天一唳,‘而不止是 肉身,贯满了这些姿式’;她蓦地收功, 原型般凝定在一点,一个被发明的中心。”这些取自中国事物的意象在接续的两节中消失。或可辩驳的是,这里的“原型”还是不是柏拉图的理念?但它处在被发明的中心。真正的汉语性和中国性是需要发明的,要在中国性和汉语性里发明出现代性。在此之前,
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针共鸣剂,
以便地球上的窗户一齐敞开。
以便我端坐不倦,眼睛凑近
显微镜,逼视一个细胞里的众说纷纭
和它的螺旋体,那里面,谁正头戴矿灯,
一层层挖向莫名的尽头。星星,
太空的胎儿,汇聚在耳鸣中,以便
物,膨胀,排它,又被眼睛切分成
原子,夸克和无穷尽?
以便这一幕本身
也演变成一个细胞,一个地球似的细胞,
搏动在那冥冥浩邈者的显微镜下:一个
母性的,湿腻的,被分泌的“O”;以便
…… ……
——《祖母》之二
张枣走过的路是惊人的。他早年就扬名,继而远游海外,羽化为重量级诗人、学者。返观他20出头的作品,《镜中》《何人斯》,尤其是后者,让人感觉到他一上来就姿态的“正确”。柏桦转录张枣当年“诗观”:“……没有传统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他至少会因寂寞和百无聊赖而死去……极端个人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只是热闹了一阵子……一个民族所遗忘了的,或者那些它至今为之缄默的,很可能是构成一个传统的最优秀的成份……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比照他安高诗歌奖的获奖辞,“……元诗的批评精神……表达对权力的浅薄庸俗的美感的讥讽……更重要的是,纯诗艺的元诗方式也应包含对自己的写作的反思与批评……对来自西方的现代性的追求是否要用牺牲传统的汉语性为代价?如何使生活和艺术重新发生关联?如何通过极端的自主自律和无可奈何的冷僻的晦涩,以及对消极性的处理,重返和谐并与世界取得和解?”似乎他只是变得更为谨严,更能自圆其说;他视野变宽了,但他“从一开始就对”。
柏桦说,“他着迷于他那已经开始的现代汉诗的试验,着迷于成为一个古老的、馨香时代的活的体现者”,我注意到,柏桦说他曾以自己的影响力让张枣把一首诗中的叹词全部改换成了“欤”,柏桦的文字里没有自矜,倒是有一种对当时作为不能挽回的乐趣。而我在张枣的两本诗集里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讲出来听听。那个中文、德文对照的版本这样写诗:“大男孩亮出阴茎比孤独”,在中文的《春秋来信》中却改成了:“大男孩亮出隐私比孤独”。在汉语里,这样也太隐晦曲折了,找不到词根联系。不过从这一点似乎又能看出夫子作风,他要作极汉语的诗。且不论这句诗,有力与否,或隔也不隔也。
2.
在课堂上,张枣少谈及《红烛》,仿佛他是不屑看的。——他提到,一个诗人能写出几首好诗就不错了,也许会有一首被人记住。——他提到闻一多的诗写一直存在唯美主义因素,或者就是唯美主义写作。先生在美国,的确深受到唯美主义文艺影响,立志要做“艺术的忠臣”。那时他最崇拜李义山和济慈。当然他写出了带有民族情绪的“大”诗。张枣提到“以爱语作诗语”的古老传统,诸如济慈、勃朗宁夫妇,而先生的《红烛》几乎是对“蜡炬成灰泪始干”的重写。先生也声称做“中西艺术结婚的宁馨儿”,但钟爱中国古典美,力倡新格律。《死水》一集受象征主义尤其波德莱尔“审丑主义”影响。
《口供》是《红烛》开篇。张枣看作是闻一多创作心理的自白,是一个小宣言。开头说:“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有纯诗元素,然后历数热爱的事物,白石的坚贞,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配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暗示“我”旧式文人的清高。但是末了却突然生猛地说: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这两句诗和前文构成了张力,令人震动。张枣觉得《口供》在结构上是小型的十四行,是闻一多的发明,后两句是强有力的结句。全诗精神突变,闻一多显然把这两个我之间的龃龉和对峙作为了诗歌的主题。抒情自我面临分裂。两个我之间存在“不和谐对称”。张枣的声音传到我耳里。他提到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呼唤,“虚伪的读者”。在现代写作中,虚伪的读者也可以是作者的另一个我,是他对自个儿的称量,作者和读者也是一对“不和谐对称”。紧张可以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散播。作者在等待自己的读者,无限的少数人。重心滑向了文本。有趣的是,作者也是作品的第一读者;他也许深懂得隐藏的奥妙,和假想的读者过招,不断拆解又不断暴露。当然,作者不一定是阐释的权威。
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
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
呼吸令我生厌;他们揪起
书,就像揪起自己的器官。
——张枣《卡夫卡致菲丽斯》
无疑,当时“白话诗”还处于草创阶段,技艺未免粗陋,哪怕一些名作也是不值一读的。“文学价值”和“文学史价值”的区分,很大程度上是为后者辩护,也许可以帮助理解文学史;但什么是文学史?怎么来理解艺术史和社会史的关系?克罗齐则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但放过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诚然,作家都有一部自己的“文学史”。张枣也表达着自己的好恶,除了学术的沉思;他的确在另一个时候告诉我,诗人不要凭喜好评说作品,他应该设法扩展自己,体会伟大作品的好处。有时是我们阅读,这是我们可以与之平起平坐的作家,但有时则是书阅读我们,这是伟大的作品。回到课堂。他在细读《静夜》《一个观念》。《静夜》几乎又是放大的《口供》。它先写令人舒服的室内环境: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接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从第九行,“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作者写自己不能“为了一杯酒,一本诗,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就“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张枣表示喜欢这个句子,相比《静夜》,他喜欢《心跳》这个题目,更有元诗色彩。“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两个“我”之间的张力已然成为闻一多诗歌的主题,这心跳也是元诗的一次反应、和发动;元诗,即诗如何可能。诗如何可能?在严重的时刻,诗的危机就是生存的危机。张枣不过要说明,——或者他不自觉在为同行辩护?无疑,诗人们比其他人更接近语言,依靠语言,是与语言联姻的人,而这在那些疏离语言的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纯诗艺是如何可能抵达生存的秘密中心,给诗人俄狄浦斯带来地狱边的小白花。里尔克说:“歌声就是存在。”
此刻有谁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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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沉重的时刻》 冯至译
普通读者会不会认为这是诗人的“直觉”?语言问题与生存问题。诗人当然直感到语言的必要,决不亚于生存的紧迫。词语和意义,和生存的痛感是一齐降临的。现在看来,语言转向发生得不是太早,而是太晚了。语言转向打开了哲学通向诗的可能。尼采的艺术形而上学为其楔子;艺术家气质冲击了哲学诡辩。后又在海德格尔幽微、隐晦的诗意之思那里出现。对一般哲学思想,王国维曾痛感“可信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信”。说到底,这也是个人生活态度的选择问题。美学主义者维护美学的生活态度,在一般人眼里则不一定合法、“正当”。
回到闻一多。种族忧患不免侵入他的诗歌,诗意的努力会受到另一个自我牵肘。在闻一多不少诗里都能看到这一征象。《一个观念》。张枣说延续了西方诗“致命的女人”的主题。“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你降伏了我!”充满了最多的元诗语素,但末了这个“你”摇身一变,“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如今我只问怎么抱得紧你……”。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作者把“致命的女人”的主题改换成了国家主题(五千多年的记忆),“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在名作《死水》里,她终于摇身一变为全盘的丑恶。“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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