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尽信书”不能教书;当维纳斯雕像在米洛斯被发现以后，许多人面对失去双臂的维纳斯却想象“她”的本来面目，为“她”那失去的双臂作种种猜测，重塑一个完整的维纳斯。日本诗人清冈卓行对此大为光火，并写一篇文章——《米洛斯的维纳斯》，文章发出了一种绝对化的声音——“她为了如此美丽迷人，必须失去双臂”。“那失去的双臂正浓浓地散发着一种难以准确描绘的神秘气氛，或者可以说，正深深地孕育着具有多种多样可能性的生命之梦……向人们暗示着可能存在无数双秀美的玉臂。”“这是一次从特殊转向普遍的毫不矫揉造作的飞跃，……是一次借舍弃部分来获取完整的偶然追求。”“米洛的维纳斯正是丢失了她的双臂，才奏响了追求可能存在的无数双手的梦幻曲。”" 冈卓行不愧是诗人，他还充满愤激之情向世人宣布——“如果发现了真正的原形，…" 那我将怀着一腔怒火，否定掉那个真正的原形，而用的正是艺术的名义。”语文界把清冈卓行《米洛斯的维纳斯》选为高中语文教材，把它当作艺" “圣经”来给学生讲“艺术”，我真有点儿不懂。古人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句话中" “书”，应作《书》，原本是指《尚书》。但我们可以引申为“尽信书" 不如无书”，就是说不要以为书中说的一切都是可信的，这其中也包括我们中学生念的语文书。不必讳言，当今我们的" 文教学基本上是以认同作者的作品和编选者的编选意向为前提，尤其是认同教材中各篇课文所寄托的价值取向为前提，以此来展开教学。虽有质疑，也仅仅是作为一种理解的手段，最终还是趋同到作者的意旨和编选者的意图上。正如人教社在《教师教学用书》关于《米洛斯的维纳斯》课文解读中所说：“深入探讨，还应该研究，作者的观点有没有道理。认" 有道理，为什么；认为没有道理，又是为什么。人们可以有不同的见解，但是结论要放在认真研讨的基础之上。”当这样表面说说要认真研讨之后，紧接着“原教参”就说：“应该说，作者是很有艺术见地的，他懂得虚实" 生的艺术辩证法，懂得虚实相生的美学原理，懂得虚实相生的条件。他反对复原维纳斯的种种方案，他有他的道理。他欣赏维纳斯的实际感受正是人们普遍的实际感受，" 是一般人的感受比较朦胧，他用精妙的艺术评论语言透彻地表达出来了，所以能赢得人们会心的赞同。”教参作者凭什么说清冈卓行的看法是人们“普遍”的感受？又凭什么说会赢得人们“会心的赞同”？既然“可以有不同见解”，就意味着教参作者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是为什么不调查调查有哪些反" 意见，然后把不同意见在教参上也列上几条呢？这样编写教参才是真正引导人们进行研讨。要知道，这是教师教学参考书，应该有不同声音。“原解读”不但不这样做，反而假借“人们”的名义壮大自己的声势，对清冈卓行的观点进行肯定，以便" 对学生进行趋同教育，所以提出“可以有不同见解”也只是装装样子" 因为教参实质上只向一面读引导，所谓“可以”有“不同见解”很是勉强。其实这是一种“仰视解读”。所谓“仰视解读”就是指读者没有自我、独立的立场，对他人的作品没有批判意识，以为凡是书中写的都对，甚至对本来存在错误倾向的作品也极尽顺从文本之能事。除了我前边所摘引的教参作者的解读之外，教参附引的重要学习资料——《缺损中见完整》一文表现得更加" 型，现引述如下：奉读《米洛斯的维纳斯》扑面而来的是发自作者人格境界的一股强烈感染力，感受夏日海边狂野而温暖的风暴。这风暴里挟着美好的情感、意志，那是作者自始至终动情地诉说自己的真切感受，言语间透露出对艺术的最彻底的钟爱，体现他的高尚情怀，他的赤子之心；这风暴里挟着清新的灵气、悟性，那是作者从一个意" 不到的角度揭示人类艺术杰作的感染力、震撼力，并用文字准确而畅快地描述自" 的感受，印证他的艺术颖悟卓尔不群。断臂维纳斯赐予清冈卓行袒露心迹的激情，为我们留下一篇优美的散文；清冈卓行的散文留给我们醇浓的美味，启发和激励我们对艺术的敏感、热爱。
细品这篇解读文章，“奉读”中那一个“奉”字，可就使文章作者丢了“主”性。一个读者，不管读什么作品，都应该是读后而见情。也就是要“有辨别”，即放开自己的眼光，解其意，识其见，明其理，振聋发聩，有启有示，肃然而生敬佩之情。未读之前先有“奉”字当头，可以说已失去了“我”之性情。就拿清冈卓行这篇文章来说，姑且不论其是非，所谓“舍弃部分获取完整”不过是艺术创作中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常理，他所评述的对象不过是一座受损的艺术雕像，这里面所有的争论不过是艺术理念上的争论，这位解读者怎么就能引申到“人格境界”上去呢？怎么就能见出清冈卓行的“高尚情怀”呢？又怎么能见出清冈卓行的“赤子之心”呢？是不是“上纲上线”拔得太高了。我就没有这种感觉。相反我读出的是艺术理念上的偏执，行文风格上多多少少还有点儿霸道。然而清冈卓行怎样评论对于他个人来说，人家有人家的话语权。面对清冈卓行的评论文本，作为一个读者每个人见仁见智也都有自己的解读权，哪怕是盲目崇拜，五体投地，也是他的自由，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当然这也是我对这些解读者的解读权，包括我将他们的解读称之为“仰视解读”。
二、学生“学舌”谁之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教师怎样教，学生怎样学。在华语教学出版社《高考作文大练兵》一书中，人们可以看到认同教育思维下，教授《米洛斯的维纳斯》一文的结果。“仰视解读”教育出的学生只会片面地学舌。在《面对缺陷》的话题作文练兵时，学生以断臂维纳斯为题材写下这样的文章：有无数的艺术家曾想象出无数双不同姿态的手臂，假想式地按在维纳斯的双肩下。结果他们无不在否定了自己的设计后，发自内心地觉得：原来的那个无臂的“她”才是最完美的。还有的学生说：拥有了双臂的维纳斯不懂得缺陷美。其实缺陷是对完美的另一种看法。拥有了双臂，就失掉了令人的心灵驰骋遨游的能力，久而久之，她也终将沦为一只完美的尤物，除了完美，不会再给人带来什么新鲜感。学生这些作文，是地地道道的清冈卓行的牙慧，是他们的老师以课堂为平台给他们趸来的。“仰视解读”就这样在语文教育中形成了一条生生不息的没有个性思想的思维生态链。
三、《米洛斯的维纳斯》批判;为了打破这种语文教学思维生态链，我要对《米洛斯的维纳斯》作一番批判，以补充人教社教参中所缺少的另一种声音。我不赞成清冈卓行对维纳斯雕像的评说，包括断臂的和完整的，在此提出直率的批判：清冈卓行，维纳斯的不懂。我理解清冈卓行" 艺术观念—" 维纳斯双臂的残失给人们带来广阔的想象空间，因而使多种多样的可能性之梦得以产生，这是一种难得的艺术境界，使受到限制的“有”升华为包孕不尽的“无”。清冈卓行所讲的道理本来就是人们在艺术创" 中所遵从的基本原理，不是他的独得之秘，比如“舍弃部分来获取完整”这些创作之道，我国晚清学者梁启超在《作文教学法》中便说过：“叙事文通例，总是限于部分的记述。纸面的记述虽仅限于一部分而能把全部的影子摄进来。”我把梁启超这段话概而" 之就是——“以部分统撮全体" ，“以部分统撮全体”就是从“全体”当中“舍弃部分”，以“舍弃部分”后所选留的那一“部分”来表示“全体”。从创作实践看，我国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所写的《史记》，每一篇传记也都是“舍弃部分来获取完整”之作。当然，维纳斯雕像本身——也就是没有失去双臂前的原作——也" 然是“舍弃部分获取完整”，因为雕塑本身表现的仅仅是维纳斯作为爱神一瞬间的形象，它舍弃得更多，以“一瞬”来表现“" 恒”“久远”的“完整”。但清冈卓行把这个道理返回来运用到已经完成但又受损的艺术作品——断臂维纳斯雕像再处理时，清冈卓行则违背了艺术的规律。这里的症结在什么地方呢？读者不应该被清冈卓行似是而非的漂亮词句所迷惑，我们应该搞清这样三个基本问题——“双臂”“双手”是否是影响维纳斯美的决定要素？承认断臂维纳斯之美是否意味着相对完整的维纳斯雕像原作就是“一览无遗”？面对断臂维纳斯雕像的各种想象是“不尽”的吗？下面我们就来讨论这些问题
（一）“无”臂的重构不会再造维纳斯的新生命失去双臂的维纳斯，谁都承认“她”仍然是一件非" 美的艺术品，甚至包括那些没有想象能力的人——他们在自己的意识中面对残缺的雕像不会产生无数可能的生命之梦，面对“她”的“秀颜”——柔和、素穆、典雅、恬静" 当然他们同样也仅仅是有这些朦胧的感觉而" 会有这样明晰的美学价值判断，但是“美”的" 叹是由衷的，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面对那位吉普赛姑娘一样。由此可以看出，双臂的残失并没有从根本上削弱这位爱神的美。因为其他要素，比如眼睛、鼻子" 乳房……等都完好无损。正像清冈卓行自己所说：“除了两条胳膊之外，其他任何部位都丧失不得。……譬如说，眼睛被" 坏了，鼻子缺落了，或是乳房" 拧掉了，而两条胳膊却完好无损地安然存在着，那么，这座雕像兴许就不可能放射出变幻无穷的生命光彩了。”这样就可以进一步断言那双臂本" 是决定维纳斯雕像美的决定要素，双臂不是美的灵魂、核心。因而在断臂的维纳斯面前，不管你想象出多少双可能存在的“秀美的玉臂”，都仍然是“这一个”断臂的维纳斯主体之上的“幻觉”，都不会改变个柔和、素穆、典雅、恬静的爱神形象。不管你奏响多少支手的“梦幻曲”，但它们的基" 旋律是一样的。在这个基础上即使人们想出一些“双臂”或“双手”，也是难以再有其他深刻的内涵，因为维纳斯雕像的内涵是已经确定了的。至于具体细节上有某些细" 的差别，比如说她的左臂吧，大臂和小佰的夹角40°与45°，这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清冈卓" “多种多样可能性生命之梦”是不存在的“梦”。就是说在断臂维纳斯雕像前尽管我们可以想象出“无数双玉臂”，可以谱写“无数双手的梦幻曲”，其实都属于“这一个”维纳斯雕像，“不可能放射出变幻无穷的生命光彩”。因为“双" ”或“双手”不是决定维纳斯雕像本质内涵的决定要素，所以，不管你想象多少双“玉臂”，多少双手的“梦幻”，这里没有多少新的生命可以创造。讲到这里，我忽然产生这样一个假设——当初维纳斯的创作" 原本就是塑一座艺术化的无臂雕像，连同今天那雕像的断痕都没有，但那“秀颜”是一样的，那胸腹的曲线及柔和的披饰都是一样的，人们还会再去想象那“无数双秀美的玉臂”吗？倘若人们像清冈卓行这样认为，而且徒劳地去试图谱写那些手的“梦幻曲”，我想这座雕像一定不是一件成功的传世之作。因为面对雕像柔美的面容——传达人的灵魂的头像时，人们想到" 却是她的手！艺术界不是一直在传说这样的一件轶事吗？有一位雕塑大师向他的学生展示他的人物雕像新作，学生面对雕像的手发出了赞叹——好漂亮的手！于是这位雕塑大师立即砍掉了雕像的双手，因为它们干扰了人们对雕像人物精神世界的想象与思考。所以，今天人们面对这座人物雕像不去想象那手的“梦幻曲”。因此，清冈" 行让人们面对断臂的维纳斯从" 双臂”“双手”去重塑维纳斯的生命是违背艺术规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