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慰梅《梁思成与林徽因》)
梁家的茶会
由于清华的先修班停办了,因此林徽因决定亲自辅导我英语,并规定每周二、五下午上课。我又高兴,又担心,因为有这么一位好老师来辅导我真是求之不得。同时我又看出她十分严厉,对不满意的事会直率地提出批评,而且语言锋利,我担心以后免不了会挨批评。
每次上完课林先生都邀我一同喝茶,那时常到梁家来喝茶的有金岳霖先生,张奚若夫妇;周培源夫妇和陈岱孙先生也常同来。其他多是清华、北大的教授,还有建筑系的几位年轻教师也是常客。金岳霖先生每天风雨无阻总是在三点半到梁家,一到就开始为林先生诵读各种读物,绝大部分是英文书籍,内容有哲学、美学、城市规划、建筑理论及英文版的恩格斯著作等。他们常常在诵读的过程中夹着议论。
梁家每天四点半开始喝茶,林先生自然是茶会的中心,梁先生说话不多,他总是注意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语言简洁,生动诙谐。林先生则不管谈论什么都能引人入胜,语言生动活泼。她还常常模仿一些朋友们说话,学得惟妙惟肖。她曾学朱畅中先生向学生自我介绍说:“我(éo)知唱中(朱畅中)。”引起哄堂大笑。有一次她向陈岱孙先生介绍我说:“这个姑娘老家福州,来自上海,我一直弄不清她是福州姑娘,还是上海小姐。”接着她学着昆明话说,“严来特使银南人口罗(原来她是云南人口罗)。”逗得我们都笑了。
她是那么渊博,不论谈论什么都有丰富的内容和自己独特的见解。一天林先生谈起苗族的服装艺术,从苗族的挑花图案,又谈到建筑的装饰花纹,她介绍我国古代盛行的卷草花纹的产生、流传;指出中国的卷草花纹来源于印度,而印度来源于亚历山大东征。她又指着沙发上的那几块挑花土布说,这是她用高价向一位苗族姑娘买来的。那原来是要做在嫁衣上的一对袖头和裤脚。她忽然眼睛一亮,指着靠在沙发上的梁公说:
“你看思成,他正躺在苗族姑娘的裤脚上。”我不禁噗哧一笑。这时梁公也和我们谈起他在川滇调查时的趣闻。他说在云南楚雄时,曾被作为上宾请去吃喜酒。看到新房门上贴着一副绝妙的对联。上联是:“握手互行平等礼”,下联是:“齐心同唱自由歌”。然后他又拖长了声音笑着说:“横批是:‘爱——的——精——诚’。”客人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着说:
“真叫人哭笑不得。”
记得在梁家的茶会上,林徽因有一天和客人们谈起天府之国的文化。林徽因说梁思成在调查古建筑的旅途上,沿途收集四川的民间谚语,已记录了厚厚的一本。梁思成说,在旅途中很少听到抬滑竿的轿夫们用普通的语言对话,他们几乎都是出口成章。两人抬滑竿,后面的人看不见路,所以前后两人要很好地配合。比如,要是路上有一堆牛粪或马粪,前面的人就会说“天上鸢子飞”,后面的人立刻回答 “地上牛屎堆”,于是小心地避开牛粪。西南山区的道路很多是用石板铺筑的,时间久了,石板活动了,不小心会踩滑摔跤,或把石缝中的泥浆溅到身上,这时前面的人就会高唱“活摇活”,后面的人立刻应声答道“踩中莫踩角(jǒu)”,诸如此类的对话不胜枚举。有时高兴了前后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山歌,词汇丰富语言优美。梁思成说: “别看轿夫们生活贫苦,但却不乏幽默感,他们决不放过任何开心的机会。要是遇上一个姑娘他们就会开各种玩笑,姑娘若有点麻子,前面的就说‘左(右)边有枝花’,后面的立刻接上‘有点麻子才巴家’。 ”林徽因接上来说:“要是碰上个厉害姑娘,马上就会回嘴说‘就是你的妈’。”大家都笑了。林徽因又说:“四川的谚语和民谣真是美呀!只要略加整理就能成为很好的诗歌与民谣,可以把它编一本《滑竿曲》。”可惜生命之神没有给林徽因时间去完成这个有意义的工作。我也始终没有见到这个笔记本。
我和建筑系的老师们往往在梁家听了满肚子的趣闻和各种精辟的见解与议论之后,在回家的归途上,对梁、林两位先生的博学与乐观精神万分感慨。我从没有听到过他们为病痛或生活上的烦恼而诉苦。
他们的老朋友费正清曾这样来形容林徽因:“她是有创造才华的作家、诗人,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审美能力和广博的智力活动兴趣的妇女,而且她交际起来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在这个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场合,所有在场的人总是全都在围绕着她转。”
(林洙《大匠的困惑》)
有一个“小圈子”
我(梁思成)和费正清初次相识大约在1933年。一天我和徽因到洋人办的北京美术俱乐部去看画展,认识了画家费慰梅和她的丈夫费正清。
当时,费正清是哈佛大学研究生,正在准备以“中美贸易关系发展史”之类的课题研究作为他的博士论文来中国收集资料。费慰梅是哈佛女校美术系毕业的画家。因为我曾在哈佛攻读研究生,我们算是前后校友,谈得很投机。那时他们住在东城羊宜宾胡同,离我们住的北总布胡同很近。因此过往很密。当时北大、清华等校的少数教授,有一个“小圈子”,周末大家聚在一起,吃吃茶点,闲谈一阵,再吃顿晚饭。常来参加这聚会的有周培源夫妇、张奚若夫妇、陶孟和夫妇、钱端升夫妇、陈岱孙、金岳霖、叶公超、常书鸿等人。费正清夫妇也常参加我们的这个小PARTY。费正清常常把他在海外档案中查到的那些清朝官员的笑话念给我们听,张奚若是研究政治的,所以他与费正清两人往往坐下来一谈就是半个小时。
(林洙《大匠的困惑》)
家庭生活中的文化情趣
在先生那朴素而高雅的书房里,经常可以听到梁林对学术上不同观点的争论。从中国古建明间较次间面阔是好传统还是不好;西班牙阿尔汗伯拉离宫建筑的评价到新建苏联展览馆设计的得失等,无不涉及。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都有很充足精深的论据。我在旁静听,极受教益。也常有某一雕饰在敦煌某窟或云岗某窟、某一诗句出于何人之作等的争论而评比记忆力,等到查出正确结论,都一笑而罢。这些都使我感到多么像李清照和赵明诚家庭生活中的文化情趣。
林先生体质很差,需少进多餐。她还保持下午四时进茶点的英国习惯。每到这时,大家放下工作,政治、经济、哲学、音乐以至地方风俗无所不谈。这时二师总是鼓励我也参加讨论,发表看法。这是每天受益最多的三十分钟。
(关肇邺《忆梁先生对我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