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老是歌咏爱情。便是抒情悲剧中一般公式化的人物,淡而无味的字句,千篇一律的殷勤献媚,也被作者温暖的心感染了,显 出独特的口吻,一些心中有所爱恋的人,至今还觉得这口吻可爱。但莫扎特所歌咏的爱没有一点儿狂热的气息,也没有浪漫底克意味; 他歌咏的只是爱情的甜蜜或是爱情的惆怅。莫扎特一生都不能容忍狂热的感情,他创造的人物也没有一个为了狂热的感情而心碎肠断 的。《唐·璜》中阿娜的痛苦,《伊多曼纽》中哀腊克脱拉的嫉妒,跟贝多芬和瓦格纳创造的妖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莫扎特在一切激 烈的感情中,只有
可是他心中的确有溺于感官的素质。他没有格利格与贝多芬那么感情热烈,但比他们更重视生理的快感。他不一个日耳曼的理想主 义者;他是萨尔斯堡人(萨尔斯堡在维也纳到佛尼市去的路上),倒比较的近于意大利人。他的艺术有时令人想起班吕更笔下的那些美 丽的天使长,他们的嘴生来不是为祈祷的,而是为别的用处的。莫扎特的气魄比班吕更大得多;为了歌唱信仰,他会找到另外一些动人 的口吻。只有一个拉斐尔,可以同这种纯洁而又取悦感官的音乐相比。例如他歌剧中那些被爱情所沉醉的人,《魔笛》中的王子泰米 诺,他的情窦初开的心灵,自有一种童贞的新鲜气息;——《唐·璜》之中的才丽娜;——《后宫诱逃》中的公斯当斯;——《费加洛 婚礼》中的伯爵夫人所表现的惆怅与娜;——《后宫诱逃》中的公斯当斯;——《费加洛婚礼》中的伯爵夫人所表现的惆怅与温柔,苏 查纳的富有诗意与肉感的梦想;——“她们都是这一套”(Cosi fan tutte)中间的五重唱与三重唱,好比和煦的风吹在一片紫罗兰的 田上,带来一阵幽香;——还有许多别的柔媚的境界。但莫扎特的心几乎永远是天真的;被他的诗意接触之下,什么都变了,听了《费 加洛婚礼》的音乐,我们再也认不出法国喜剧中那些漂亮,可是枯索的、腐化的人物。罗西尼的没有深度的华彩,倒和菩玛希的精神接 近得多。莫扎特歌剧中希吕彭,不象是菩玛希剧本里的人物,而差不多是新创造出来的:一颗心被爱情的神秘的呼吸包裹之下,必有销 魂荡魄和烦躁不安的境界,莫扎特的希吕彭就是把这些境界表达出来了。暧昧的场面(例如希吕彭在伯爵夫人房内一场),在莫扎特的 健康与无邪的心中失掉了暧昧的意味,只成为一个发挥诙谐的对白的题材。莫扎特的唐·璜与费加洛,和我们法国作家笔下的唐·璜与 费加洛是有天渊之别的。法国人的性格使莫利哀在不做作、不粗暴、不滑稽的时候,也还带些辛辣的成分。菩玛希的精神是冷冰冰的, 寒光闪闪的。莫扎特的精神和这两位作者完全不同;它绝不给人辛辣的回味,它毫无恶意,只因为能够活动,能够活着,能够忙碌,能 说些疯话,作些傻事,能享受世界,享受人生而觉得快乐;莫扎特的精神是被一片爱的情绪浸透了的。他的人物都是可爱的,用嘻笑与 胡说八道来麻醉自己,遮盖藏在心坎中的爱的激动。莫扎特说过这样的话:“啊!要是人家能看到我的心,我是差不多会脸红 的。”(1790年9月30日信)
七
充沛的快乐自然会产生滑稽。莫扎特的精神上就有大量的滑稽成分。在这一点上,意大利的滑稽歌剧和维也纳人的趣味这双重影 响,一定对他大有关系。这是他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大可略而不谈。不过我们也很容易了解:除了精神之外,肉体也有它的需要;等 的部分,大可略而不谈。不过我们也很容易了解:除了精神之外,肉体也有它的需要;等到心中的快乐往外泛滥的时候,自然会有滑稽 的表现。莫扎特象儿童一样的恣意玩乐。
《唐·璜》之中的雷包兰罗,《后宫诱逃》中的奥斯门,《魔笛》中的巴巴日诺,都是使莫扎特觉得好玩,甚至于因之而乐不可支 的人物。
他的滑稽有时可以达到神妙的境界,例如唐·璜这个人物和这出称为滑稽歌剧的整出歌剧。这儿的滑稽,简直渗入悲壮的行动之 内:在将军的石像周围,在哀尔维尔的痛苦周围,都有滑稽成分。求情的半夜音乐会便是一个滑稽场面;但莫扎特处理这场面的精神使 它成为一幕高级的喜剧。唐·璜整个的性格都是用极灵活的手腕刻划的。那在莫扎特的作品中是个例外;或许在十八世纪的音乐艺术中 也是一个例外。直要到瓦格纳,乐剧中间才有生命如此真实、如此丰富,从头至尾如此合于逻辑的人物。奇怪的是,莫扎特居然会这样 有把握的,刻划出一个怀疑派的,生活放荡的贵族的性格。但若细细研究这个唐·璜的很有才华的、带着嘲弄意味的、高傲的、肉感 的、易怒的那种自私自利,(他是一个十八世纪的意大利人,而非传说中那个傲慢的西班牙人,也不是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个性情冷淡, 不信宗教的侯爵),我们可以发觉唐·璜的特性在莫扎特的灵魂深处无不具备,莫扎特在精神上的确感到宇宙一切好好坏坏的力量都在 他灵魂深处抽芽。我们用来描写唐·璜特性的辞汇,没有一个不是我们早已用来说明莫扎特的心灵和才具的。我们已经提到他的音乐取 悦感官的成分,也提到他爱好嘲弄的性情。我们也注意到他的骄傲,他的怒气,以及他那种可怕的、但是正当的自私自利。
因此,说来奇怪,莫扎特的确具备唐·璜那种气魄,而且能够在艺术中把那种性格表现出来,虽则那性格以全体而论,以同样的原 素的不同的配合而论,和莫扎特的性格是距离极远的。连他那种撒娇式的柔情,都在唐·璜的迷人的力量上表现出来了。这颗善于钟离 极远的。连他那种撒娇式的柔情,都在唐·璜的迷人的力量上表现出来了。这颗善于钟情的灵魂,描绘一个罗密欧也许会失败,但唐· 璜倒是他最有力量的创作。一个人的天才往往有些古怪的要求,从而产生这一类的结果。
八
对于一般有过爱情的心和一般平静的灵魂,莫扎特是最好的伴侣。受难的人是投向贝多芬的怀抱的,因为他最能安慰人,而他自己 是受了那么多苦难,无法得到安慰的。
可是莫扎特也同样的受到苦难的鞭挞。命运对他比对贝多芬更残酷。他尝过各种痛苦,体会到心碎肠断的滋味,对不可知的恐怖, 孤独的凄惶与苦闷。他表现这些心境的某些乐章,连贝多芬与韦柏也不曾超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为钢琴写的几支幻想曲和b小调 Adagio。在这儿,我们发见了莫扎特的一股新的力量,而我称之为特殊秉赋的。我并非说除了这些作品以外,我们还没有领教过他的特 殊秉赋。但我所谓的特殊秉赋,是那股在我们的呼吸之外的强大的呼吸,能把一颗往往很平庸的灵魂带走,或者跟它们斗;这是在精神 以外而控制精神的力量,是在我们心中的上帝而不是我们自己。——至此为止,我们所看到的莫扎特只是一个富有生气,充满着快乐和 爱的人;不管他把自己蜕变为哪一种灵魂,我们始终能看出他来。——但这儿,在刚才所说的乐曲中,我们到了一个更神秘的世界的门 口。那是灵魂的本体在说话,是那个无我的,无所不在的生命在说话,那是只有天才能表达的,一切灵魂的共同的素质。在个人的灵魂 与内在的神明之间,常常有些高深玄妙的对白,尤其在受创的心灵躲到它深不可测的神龛中去避难的时候。贝多芬的艺术就不断的有这 一类灵魂与它的魔鬼的争执。但贝多芬的灵魂是暴烈的、任性的、多变的,感情激烈的。莫扎特的灵魂永远象儿童一般,它是敏感的, 有时还受温情过盛的累,但始终情激烈的。莫扎特的灵魂永远象儿童一般,它是敏感的,有时还受温情过盛的累,但始终是和谐的,用 节奏美好的乐句歌咏痛苦,临了却把自己催眠了:泪眼未干,已不禁对着自己的艺术的美,对着自己的迷人的力量,微微的笑了(例如 b小调Adagio)。这颗鲜花一般的心,和这个控制一切的精神成为一种对比,而就是这对比,使那些音乐的诗篇具有无穷的诱惑力。这 样的幻想曲就象一株躯干巨大,枝条有力,叶子的形状十分细巧的树,满载着幽香扑鼻的鲜花。d小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一段,有一阵悲 壮的气息,闪电和笑容在其中交织在一起。著名的c小调幻想曲与奏鸣曲,大有奥令匹克神明的壮严,典雅敏慧不亚于拉西纳悲剧中的 女主角。在b小调Adagio中间,那个内心的上帝比较更阴沉,差不多要放射霹雳了;灵魂在叹息,说着尘世的事,向往于人间的温情, 终于在优美和谐的怨叹中不胜困倦的入睡了。
九
还有一些场合,莫扎特超升到更高的境界,摆脱了那种内心的争执,到达一个崇高与和平的领域,在那儿,人间的情欲和痛苦完全 消失了。那时的莫扎特是跟最伟大的心灵并肩的,便是贝多芬在晚年的意境中,也没有比凭了信仰而蜕变的莫扎特达到更清明的高峰。